第25章 此心安处是吾乡!
  班师回营的號角声低沉雄浑,穿透了塞外的朔风。
  刘弘五人被抬进大营时,迎接他们的是震天的欢呼和崇敬的目光。医师们跑著迎上来,小心翼翼地將他们安置在伤兵营里。
  刘弘的左臂被重新清洗、上药、包扎。王老黑肩头的箭簇被小心翼翼地取出,老卒痛得满头冷汗,却只从牙缝里挤出几声闷哼。李二愣的肋骨似乎有裂伤,每一次呼吸都牵扯著疼痛,他咧著嘴,却还在对围观的军士吹嘘自己劈翻了多少鲜卑狗。孙瘸子肋下的伤口很深,脸色苍白,赵麻子的大腿被重新缝合,呲牙咧嘴。
  五人此时的样貌实在悽惨,但围观的军士却没人为此嘲笑。
  刘弘一边吸著冷气,一边在心中想著,若是再碰到这种事,他还会出头吗?
  想来想去,他也始终给不出答案。
  就像在这次之前,他从未想过,他这种人有朝一日也会为陌生之人奋不顾身。
  事情到了眼前,唯有拔刀而已!
  ……
  张奐亲自来到了伤兵营。
  这位久经沙场的老帅,扫过担架上刘平的尸体,很快又將目光落在刘弘脸上,目光之中似乎大有深意。
  刘弘心头猛地一紧,心中想著果然是人老成精,莫非被张奐看出了什么破绽不成?
  好在,张奐的目光並未停留太久,也没有任何质问。
  他脸上堆起哀戚,抚摸著刘平的尸体,声音洪亮而悲愴,“痛哉!惜哉!刘什长,汉室宗亲,忠勇无双!为护黎庶,为诛胡虏,壮烈捐躯!实乃我大汉之英烈,三军之楷模!”
  刘弘一愣。
  都他娘的是演员!
  张奐转向身边肃立的亲兵,“传令全军!要號召全军像刘什长学习!其功绩,本帅定当上奏朝廷,彰其忠烈,泽被后人!”
  “诺!”亲兵领命而去。
  张奐的目光再次落到刘弘五人身上,满是讚许与嘉勉:“尔等五人,以寡敌眾,浴血奋战,全歼胡骑,力保柳树聚百姓周全!更…护卫刘什长英灵归营!功莫大焉!本帅已为尔等请功!各赏金十斤,帛百匹!”
  封赏的詔令宣读完毕,营帐內外再次爆发出热烈的欢呼。
  刘弘五人挣扎著想要起身致谢,被张奐抬手制止。
  张奐的目光在刘弘脸上再次短暂停留。
  正如刘弘方才所想的,他已经猜到了真相。
  不过,他现在需要的是刘平这个为国捐躯的汉室宗亲形象来凝聚军心,至於这形象背后是赤金还是败絮,无关紧要。
  家族之间的爭斗,他见的是在太多了。
  他拍了拍刘弘未受伤的右肩,力道不轻,刘弘痛得微微一颤。
  ……
  数月之后,探马飞骑来报,鲜卑大军,拔营退去了!
  瞭望塔上,张奐、董卓等人凭栏远眺。
  只见远处鲜卑人庞大的营盘如同退潮般涌动,无数的毡帐被拆卸,车马輜重匯成一条条灰黑色的长龙,向著北方苍茫的地平线缓缓退去。
  烟尘滚滚,遮天蔽日,檀石槐的王旗在队伍中若隱若现,那立於大纛之下的魁梧身影,鹰隼般的目光最后一次扫过汉军森严壁垒的营寨,最终归於沉寂,隨著退却的洪流消失在天际。
  这位鲜卑首领明白,此时中原尚未可图也!
  对峙数月,紧绷如弓弦的边塞,骤然鬆弛下来。
  鲜卑人退了。
  庆功的宴席终究带著离別的意味。
  张奐奉詔回京述职,董卓也要返回凉州本部。
  而这数月的相处下来,刘弘与张奐和董卓等人的关係更为亲近。
  营门外,寒风捲起尘土。
  张奐已换下戎装,一身深色常服,更显儒雅深沉。他翻身上马,勒住韁绳,对前来送行的刘弘頷首:“子高,此间事了,你等也该归家了。他日若得机会,定要来洛阳看看。洛阳天子脚下,冠盖云集,藏龙臥虎,非边塞可比。开阔眼界,结识英豪,於你前程大有裨益。”
  “谢张公提点!弘铭记於心!张公一路珍重!”刘弘郑重抱拳行礼。
  王老黑四人虽隨张奐而去,却频频转头回顾。
  另一边,董卓的告別则豪迈得多。
  他重重拍在刘弘右肩上,蒲扇般的大手力道十足,又是拍得刘弘一个趔趄,“哈哈哈!子高!此番能与你相识,实在痛快的很!”
  董卓声如洪钟,对刘弘苍白的脸色浑然不觉,“老子要回凉州了!这趟出来,就数跟你投缘!来!”
  他一挥手,一名亲兵牵著一匹神骏非凡的红马走了过来。那马通体赤红如火,唯有四蹄雪白,肩高体健,双目炯炯有神,顾盼间带著一股桀驁不驯的野性。
  凉州大马,名不虚传!
  “这匹『赤火』,跟了老子两年,是匹好马!性子烈,跑得快,耐力足!送你了!”
  董卓忽的一笑,调侃道:“早些年,老子在家中种地的时候,挖到了一把断刃,有人说是当年楚霸王昔年的兵刃,虽是断刃,但老子喜爱的紧!当年高皇帝斩白蛇而起家,以火兴汉。子高,你说会不会有朝一日,你会骑著火红的赤火,也给拿著霸王断刃的我,来一个十面埋伏?”
  刘弘愕然。
  董卓又重重一拍他的肩膀,“玩笑罢了,你我兄弟,如何会有此事!他日来了凉州,吾为东道主!为了招待你,便是再要我杀掉家中最后一头耕牛,我也是愿意的!”
  董卓语气真诚,似是出自真心。
  说罢,他也不等刘弘推辞,带人打马而去。
  刘弘看著董卓远去的背影,沉默良久。
  此时此刻的董卓,即便打破头,也绝不会想到,他日后能成为大名赫赫的“董太师”。
  刘弘又看向身边这匹打著响鼻、不安地用前蹄刨著地面的红马,心头百感交集。
  他伸手想去抚摸马颈,赤火警惕地偏开头,喷了个响鼻。
  刘弘无奈地笑了笑,牵住韁绳。
  ……
  归途漫长,好在长路漫漫有尽头。
  当熟悉的涿县城墙终於出现在视野中时,刘弘没有先回家,而是带著刘平的骨灰,径直去往城西的刘氏宗祠。
  宗祠里香菸繚绕,气氛庄严肃穆。
  族长刘琰领著族中几位德高望重的老人早已等候在此。
  刘琰鬚髮皆白,面容清癯,看向那陶罐的目光充满沉痛。
  当刘弘双手捧著陶罐,步履沉重地走进祠堂时,一名族老颤巍巍地迎上几步,老泪纵横。
  “平儿…我的平儿啊…”老人声音哽咽,抚摸著冰冷的陶罐,如同抚摸爱子的脸庞。他身后,另外几位族老也是唏嘘不已。
  刘弘將陶罐郑重地交给负责安放灵位的族老,然后对著刘琰和诸位族老深深一揖,声音低沉而沉痛,“族长,诸位叔伯…弘…弘愧对宗亲!平弟…他…他为了救护百姓,为鲜卑狗贼所袭!弘…弘无能!未能护得平弟周全…只能…用这种方式,將他护送归乡…”
  他说著,声音微微发颤,眼眶也適时地泛红,抬手用袖口用力擦了擦眼角,仿佛要拭去无法抑制的泪水。
  这番情真意切的陈述,配合著他一身未愈的伤痕和风尘僕僕的疲惫,更添说服力。
  刘琰紧紧抓住刘弘未受伤的右臂,老泪纵横,不住地点头:“好孩子…好孩子!不怪你!不怪你!平儿…平儿他是好样的!是为国尽忠!为我刘氏爭光!你將他带回故土,让他魂归宗祠,已是…已是全了他的忠孝!你也是我刘家的好儿郎!”
  刘弘表面附和,心中则在想著,又一个演员!
  刘琰当了这么多年的族长,岂能看不出当中的猫腻!
  不过,对刘琰此人,刘弘也有些了解,能猜到些他的心思。
  在刘琰看来,不论活著回来的是谁,都无所谓。
  只要他能壮大家族!
  刘琰此人,当族长確实是合格的。
  祠堂內一片悲声与讚嘆。
  而此时此刻,刘弘仁厚、重情、勇毅的形象,在宗族耆老心中,已经达到了顶峰!
  ……
  婉拒了族长留饭的邀请,刘弘牵著赤火,踏著暮色,终於回到了阔別已久的臥虎庄。
  庄门早已大开,僕从肃立两旁。灯火通明的门廊下,两道熟悉的身影正翘首以盼。
  妻子吴氏站在最前面。她穿著一身素净的袄裙,髮髻梳得一丝不苟,面容似乎清减了些。
  当看到刘弘牵著马的身影出现在光影里时,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晃,嘴唇紧抿了一下,隨即又强行稳住。
  她没有像寻常妇人般哭喊著扑上来,只是静静地站著,那双沉静如水的眸子定定地望过来,里面翻涌著千言万语——担忧、心疼、后怕、失而復得的庆幸,最终都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、无声的温柔。
  一切尽在不言中。
  “父亲!”一个清亮又带著激动的声音响起。
  刘备从母亲身后一步跨出,小跑著迎了上来。少年身量明显拔高了一截,脸上褪去了不少稚气,多了几分英挺。
  刘弘伸出右手,用力揉了揉儿子的头顶,脸上露出了离家以来第一个真正舒心、温暖的笑容:“我儿又长高了!”
  吴氏此时才缓步上前,走到刘弘身边,没有多言,只是伸出微凉的手,极其轻柔地拂去他肩头沾染的一点尘土。她的指尖带著细微的颤抖,动作却无比珍重。
  “回来就好。”她的声音依旧还是轻而温婉。
  一家人走进温暖明亮的堂屋。僕妇端上热腾腾的饭食汤水。
  刘弘坐在主位,吴氏安静地为他布菜添汤。刘备则显得很兴奋,迫不及待地开始匯报。
  “父亲!您知道吗?河东的那位关姓少年,前些日子也到庄上来了!”刘备的眼睛闪著光,“是赵大叔亲自送来的!关兄弟武艺超群,为人更是忠义!如今就在庄上住著,孩儿常与他切磋武艺!”
  “哦?河东关羽?”刘弘喝了一口热汤,暖流下肚,驱散了寒意。
  他一入城,就得了不少消息,知道了些“涿县少年团”的事情。
  他放下碗,脸上露出一丝促狭的笑意,故意拖长了语调,目光在刘备的脸上上转了转,“就是那个…在涿县街头,跟你和张飞那小子打得难分难解,最后还被你们几个合伙『请』去喝了一顿酒,最近得了个『涿县之龙』名號的小子?”
  刘备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:“父亲!您…您都知道了啊?都是…都是不打不相识嘛!”
  “哈哈哈!”刘弘难得地开怀大笑起来,笑声牵动了伤口,让他微微吸了口冷气,但笑意却未减,“好一个『不打不相识』!龙虎相会,风云际会!妙!甚妙!”
  他笑著,目光在儿子身上转了一圈,带著几分戏謔,“我儿这『涿县小霸王』身边,左龙右虎,这气象,可是越来越足了。”
  “父亲!”刘备咳嗽一声。
  他脸上掩不住那份被认可的骄傲和与挚友並肩的意气风发。
  堂屋內,灯火温暖。吴氏看著丈夫难得爽朗的笑容和儿子羞涩又自豪的模样,沉静的眼底也漾开温柔的笑意。
  粗瓷碗盏碰撞的轻响,少年清亮的嗓音,男人低沉的笑语,交织成最寻常也最珍贵的家的声音。
  一时之间,刘弘有些恍惚,塞外的血火、权谋的冰冷、旅途的艰辛,仿佛都如一场大梦。
  刘弘靠在椅背上,放鬆了紧绷许久的神经。左臂的伤口还在隱隱作痛,但看著灯下妻子温煦的身影,听著刘备絮絮叨叨地说著庄里庄外、少年团里的趣事,一股暖洋洋的、踏实的倦意,如同温水般缓缓包裹上来。
  此心安处是吾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