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章 餵公子吃饼!
  塞上之地,寒风刺骨。
  自与刘弘分別后,苏双、张世平二人一路北上。
  这一日黄昏,他们终於抵达了一个依附於鲜卑小种落、靠近汉境的游牧部落。
  毡房像灰白色的蘑菇散落在河边,牛羊的膻味混著牛粪燃烧的气息瀰漫在空气里。
  部落首领乌尔汗是个精瘦黝黑的老者,眼神像鹰隼般锐利,也像狐狸般狡黠。
  他大大咧咧的席地而坐,斜睨著这两个风尘僕僕的汉地商人,似乎对他们带来的布匹、粗盐和几件铁器兴趣缺缺。
  “这点东西,想换我的马?”乌尔汗嗤笑一声,用流利的汉话说道,“换头羊还差不多!”
  其汉话的流畅程度,若是遮掩了面目,甚至难以分清开口的到底是胡人还是汉人!
  没法子,两汉已近四百年,太久了。
  而塞上部落平日里要和汉朝贸易,汉话一定是要会些的。
  因此,在草原上,每个部落中都有人擅说汉话。
  甚至若非这四百年间中原多经战乱,抽不出手来,只怕此时全草原上都在说汉话了。而向来擅骑射的草原人,也早就变得“能歌善舞”了。
  见到乌尔汗的这番姿態,张世平的心沉了沉。
  好在,他想起临行前,刘弘特意教他的“谈判秘法”。
  按照刘弘所说,这是根据汉室不传秘法演化出来的法子,厉害的紧!
  张世平脸上堆起的笑容瞬间收敛,换上一副有些失望又略带傲然的神色,对苏双摇了摇头,故意大声用汉话说:“罢了,老苏,看来乌尔汗首领眼界太高,瞧不上咱们这点微末之物。听闻下游的扎合部落正缺盐铁,咱们不如去那里碰碰运气?听说扎合部落的『青驄』可是远近闻名的好马啊!”
  他作势就要收拾东西离开。
  苏双会意,也配合地嘆气:“是啊,白跑一趟。可惜了,咱们带的这盐,可是上好的河东池盐,这铁刀,也是涿郡铁官坊流出来的好料…”
  他一边说,一边慢腾腾地整理,眼睛余光却偷偷瞥向乌尔汗。
  果然,当“河东池盐”、“铁官坊”几个字眼飘进乌尔汗耳朵里时,他那鹰隼般的眼睛眯了一下。
  盐铁是草原的硬通货,尤其是质量稍好的。
  更关键的是,下游的扎合部落是他们的对头。
  若是这些东西落入扎合部手里……
  当然,他也可以选择“杀人越货”。
  只是,如今中原的汉朝虽然远远不比当年了,可也不是他们这些小部落招惹的起的。
  尤其是方才听那张世平说他身后有官家的人!
  据说还是汉室宗亲,是个当官的!
  自然,他不会知道,张世平说的的確是真的,在他身后,確实有个汉室宗亲。
  只不过,这个汉室宗亲只是个破落户,且不过是个区区亭长。
  在草原上,他们部落中一个放牛的,管辖的地盘都要比刘弘这个亭长大。
  乌尔汗不明真相,眼看两人真要走,他乾咳一声:“慢著!汉人朋友,做生意要有点耐心嘛!都是可以谈的嘛!让我再看看你们的货。”
  重新谈判后,气氛微妙起来。
  张世平不再急切,只拣著盐和铁器的优点慢条斯理地说,对马匹似乎不那么热衷了。
  苏双在一旁敲边鼓,时不时提起宿敌扎合部落。
  一个红脸,一个白脸,配合默契。
  几番拉锯,乌尔汗终於鬆口,同意用他们带来的大部分货物,加上一小块金饼,换给他们五匹马。
  其中三匹,毛色杂乱,骨架尚可但瘦弱不堪,一看就是长途跋涉用的普通駑马。但另外两匹,一匹灰鬃,一匹黄驃,虽然同样风尘僕僕,精神也有些萎靡,却令张世平眼前一亮。
  它们骨架异常雄健,肩高背阔,四蹄粗壮,尤其那双眼睛,即便在困顿中,也隱隱透著一股桀驁不驯的韧劲。
  张世平心头猛地一跳!
  他懂些相马之术,不然也不会做贩马的营生。
  他强压激动,不动声色地多瞟了几眼,確认自己的判断。
  乌尔汗虽然是部落头领,却並非是因为他在畜牧或者战场上有什么过人的本事。
  他之所以能从他老子,也即上任头领的眾多子嗣中脱颖而出,其实只有一个原因!
  他汉话说的极好!
  有时候,掌握一门外语就是这么重要!
  乌尔汗没把这两匹毛色不显、状態不佳的马当回事,只当是添头甩卖。
  交易达成,张世平和苏双都暗中鬆了口气。
  刘弘传授给他们的后世谈判技巧,在这蛮荒之地,竟真如神助!
  刘亭长果然不愧是高皇帝血脉,汉室宗亲!
  ……
  就在张世平、苏双在塞外漂泊之际,楼桑里的刘弘,也並未閒著。
  他稳坐亭舍,心思却早已飞越千山万水,落在了北方的风沙与归途的险恶之上。
  那两人带走的,可是他全部的身家!
  虽然说吃一堑长一智,可谁他娘的愿意吃一堑啊!
  “王老哥,”刘弘叫住一个刚从北边驛站轮值回来的老驛卒,递过去一碗热汤,脸上带著惯有的温和与关切,“这趟辛苦了。北边道上,可还太平?听说最近雁门关那边不太安生?”
  老驛卒接过碗,灌了一大口,抹抹嘴,“刘亭长,您可问著了!是不太平!代郡那边听说闹了马匪,劫了好几支小商队。还有上谷郡的几个关卡,换防了,新来的那个军侯,嘖嘖,手黑得很吶!过路的商旅没少被剥皮吸血!”
  刘弘默默记下这些零碎的信息,心中对张苏两人可能遇到的困难又添了几分预估。
  赚钱嘛,大部分时候,都是打一个信息差。
  隨后,老役卒又讲了些塞上的传闻与趣事。
  刘弘表面上虽然听的认真,可心中却在盘算著赚钱的大事。
  反倒是隨他出来的刘备,此时听著老驛卒的言语,想像著塞上大漠孤烟直,长河落日圆的壮丽景象,眼中露出昂扬锐气,似有建功塞外,仿效霍驃骑封狼居胥的豪情。
  刘弘转头看了一眼,笑了一声。
  大概也只有这般锐气十足的少年人,才说的出“三十年河东,三十年河西,莫欺少年穷”这样的豪言壮语吧。
  他这种在后世当惯了牛马的人,总是忍不住想要权衡利弊啊!
  ……
  空閒下来,刘弘將更多的精力,都放在寻找一个安全隱蔽的“马厩”上。
  楼桑里背靠桑林,边缘地带颇有些废弃的院落。
  刘弘带著一个可靠的心腹老卒,假借巡查之名,在黄昏时分仔细勘察。
  最终选定了一处远离主道、被高大桑树和坍塌土墙半包围的破败院落。院墙虽残破,但主体尚存,后院还有半个没塌的马棚。
  “老周,”刘弘指著那马棚,“找人,悄悄的,把这里头清理出来,棚顶用茅草和树枝先简单补一补,不漏雨就行。地面夯实。前院的门轴朽了,换副新的,要结实,开关別弄出太大响动。对外就说,这废院子堆些亭里用不著的杂物。”
  老周是个老兵油子,如今是楼桑亭里的亭卒,之前刘弘救过他的性命,忠心的很。
  他向来话不多,只重重点头:“亭长放心,俺晓得轻重。”
  刘弘满意地拍拍他肩膀。
  这个据点,將是他们贩马生意的第一个隱秘基地。
  买家,更是需要精心筛选的目標。
  刘弘换上半旧的亭长公服,特意带上刘备,开始了对附近几个坞堡的“例行巡查”。
  第一个目標是离楼桑里约二十里、占据一处小土岗的赵家坞。
  坞主赵魁是个满脸横肉、眼神精明的豪强。
  刘弘打著“调解佃户爭水纠纷”的旗號进入坞堡,目光却“偶尔”看向坞墙的厚度、望楼的高度、坞內青壮的精气神,以及马厩里那几匹还算不错的健骡。
  作为一个合格的推销员,要推销,首先要看买家的实力。
  “赵坞主治坞有方,兵精粮足,实在是我楼桑里百姓之福啊!”刘弘笑著恭维。
  赵魁笑著打哈哈。
  閒聊间,刘弘似无意提起:“如今这世道,行路艰难。贵坞商队往来,想必也需得力的脚力护卫。可惜啊,好马难寻,官市管控得紧,黑市又多是些不堪用的駑马。”
  他摇头嘆息,语气中带著一丝悲天悯人的感慨。
  赵魁是聪明人,闻言,眼睛闪了闪,身子微微前倾:“哦?听刘亭长这意思…莫非有门路?”
  刘弘微微一笑,既不肯定也不否认,只端起陶碗抿了口浊酒:“门路不敢说。只是刘某职责所在,接触的三教九流多些。前些日子,倒是听两个北边回来的行商朋友提过一嘴,说在塞外见到些骨架还不错的驮马,耐力尚可,价格…似乎比黑市公道些。只是不知成色真假,货源是否稳定。刘某也是瞎操心,想著若真有好货,倒也能帮乡里几位像赵坞主这样的贤达,解决点小麻烦。”
  都是聪明人,言有尽而意无穷。
  赵魁脸上的横肉舒展开来,露出一丝笑意,“刘亭长真是有心了!若真有这等好脚力,价钱又合適,赵某倒是很愿意交个朋友!”
  他举起酒碗,意思不言而喻。
  缺马不假,可更多的还是给刘弘这个“现管”的亭长的一个面子。
  毕竟,洛阳的天子固然厉害,可他的手伸不到幽州来!
  县官总是不如“现管”!
  从来都是如此!
  不然为何皇权不能下乡?
  离开赵家坞后,刘弘心中已大致有数。
  他又走访了另外两家规模稍小、行事更低调些的坞堡,如法炮製,同样得到了积极的反馈。
  夕阳西下,刘弘站在村口的土坡上,眺望著北方苍茫的地平线。
  万事俱备,只欠东风!
  风带著塞外的寒意吹拂著他鬢角的髮丝。
  刘弘有些无奈。
  官商勾结,以权生钱!
  上辈子他对这种事最是不耻!
  可没法子啊!
  不论何时,要赚钱,总是只有两种法子最简单。
  钱生钱,亦或权生钱!
  放著好好的捷径不走,难道要去当牛马,一枚枚五銖钱的攒吗?
  上辈子,除了爹娘,都他娘的想餵公子吃饼!
  大饼也好,小饼也好,他都吃够了!
  刘弘嘆息一声。
  他就是太有良心了。
  竟然还会心怀愧疚。
  上辈子,见过的“杀人放火金腰带,修桥补路无骸骨”的事情,难道还少吗?
  刘备站在刘弘身后,也在皱眉深思。
  他虽然年少,可也有自己的想法。
  在他看来,“官商合作”这种事不是英雄豪杰应当做的。
  男子汉、大丈夫,为人做事,应当堂堂正正。
  刘弘猜到了刘备的想法,却並未多说什么。
  刘备在这个年纪,会有如此想法,很正常。
  谁家少年不气盛?
  少年时,总以为正道直行,天下无路不可走。
  可所谓“正道”,往往是断头路!
  说起来也是荒谬,人生南北多歧路,真正能走的通的,能让人直入青云,飞黄腾达的,往往是那些歧途啊!
  至於刘备这个病嘛,在刘弘看来,也好治的很。
  日后多吃些饼,可以不药而愈。
  他虽然下定决心不吃饼了,可这个不成熟的儿子,还是要吃一些的。
  毕竟,人生在世,谁能不吃饼呢?
  让別人画饼,不如自己画。
  日后有了閒暇。
  他要亲自餵自家这个公子吃饼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