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8章 兄殤
  苟政所在,疑兵行动仍在持续,不过,为了保留体力,苟政下令,千余步骑分为两拨,轮番卷尘。隨著时间的推移,战局的发展,苟政面上焦急与踌躇之色也越发明显了。
  哪怕上得三竿的阳光並不酷烈,苟政亦是汗流不止,汗珠与飞扬的尘土相结合,形象也自然变得蓬头垢面。
  坐於马上,眉头紧锁,苟政目光不住地朝东、北方向张望,然而隔著三四里的距离,又有烟尘、树木阻挡视线,实则什么都看不清楚,这个时候的苟政,心中生出了对望远镜的极度渴望。
  而对於战局的把控,还需候骑的反覆奔走报告,而採集战场信息的重要差事,自然是交给丁良。前前后后,他已往返匯报三次。
  如果说战事的发展,有哪件事情最出乎苟政意料,那么毫无疑问,是姚襄的保守作战,以及突然东撤。对此,苟政除了满脑子的疑竇之外,还有出奇的惊喜。
  就如丁良此前所言,姚襄那支羌骑,才是对他们最大的威胁,毕竟直接影响到苟政的“保底计划”,以苟政军中的骑兵素质与马力,一旦被缠上,后果不堪设想。
  因此,苟政所保持的距离,不是两兄长身陷之台地,而是姚襄军,並且,对姚襄军的关注,实际要高过石閔军。
  当姚襄率军东走的消息传来之后,苟政即便仍存有怀疑与忌惮之心,但打心底却大鬆一口气。为求保险,苟政又命骑卒紧密监视,待確认其当真撤离,並且一去不復返之后,方才传令苟安,让其率部南移。
  恰此时,丁良又一次从石苟二军激战处返回来,向苟政报以石閔动作......
  在苟政的命令下,身边部卒停下了动作,显然,苟政也领会到,这番手段已经嚇不住石閔了。而当石閔做出这样冒险而激进的决策时,苟政也意识到,自己也该做抉择了。
  临阵之际,瞬息万变,为將帅者,几乎每一时一刻,都面临著选择,而每一个选择,都可能决定著生死成败。在这关键时刻,苟政对將帅之道,都產生了一定的领悟与思考。
  在苟部將士与石閔军玩命搏杀之时,苟政也又做了一次激烈的思想斗爭,在综合战场形势之后,猛地抬头,直视东方,目力极处,就仿佛望到了石閔那耀武扬威、力不可敌的场面。
  都到这个地步了,还有甚可迟疑的!剎那间,苟政也是恶向胆边生,就算对面是大名鼎鼎的“武悼天王”,他苟政今日,也得碰上一碰了。
  “传令苟安,率眾南向,直袭赵军!”
  传令兵执旗策马而去,苟政仰面朝天,直迎大日,深吸一口气,但心跳的加速却怎么也抑制不住。缓缓拔出腰间的环首刀,不是宝器,但刀刃上依旧泛发著阵阵寒芒。
  “整备列阵,隨我破敌!”
  隨著军令下达,苟政与苟安两部三千余人,自西、北分两路袭向石閔军,然而,还未抵至,便出了点问题。却是石閔也防备著其他援军,尤其彻底暴露於视野下的苟安军。
  因此,石閔特令留守营地的一千多輜重部卒,前往迟滯苟安军,以免其影响自己剿灭叛贼主力。连后勤部队都派上了,可见,骄傲如石閔,也尽全力了。
  悉之,苟政可就不敢率身边千把人去闯石閔所在的龙潭虎穴了,於是果断引兵北向,前往配合苟安军,意图先破那支赵军后勤部队。
  在苟政、苟安两军夹击之下,那千余辅卒,如何能敌,很快就被杀溃了。在捏软柿子上,苟政还是很懂得重拳出击的,他不只坐镇指挥,还亲自带头衝锋,一把长刀,硬是杀伤了四五名赵卒,这还是穿越以来,苟政第一次真正的驰骋沙场......
  而此举,也將苟政那压抑已久的热血,刺激地沸腾起来了。待破北面赵军,与苟安合兵一处,调整阵型,转而向南,在数里地外,那里杀声依旧炽烈。
  此时,苟政也有些上头了,策马而出,高举染血长刀,奔驰於诸幢队阵前,面目狰狞,嘶声吶喊:“羌骑已遁,赵军已乱,石閔必破,隨我杀!”
  言罢,苟政还真就带头向南衝锋而去,胆气十足,没有丝毫犹豫。连苟政都是如此,其余部卒,自无落后的道理,苟安、丁良立刻驱眾,紧隨其后。
  当然,等眾军赶至战场时,苟政已於悄然之间,落在了自家军阵之中。而隨著苟政、苟安这两股生力军的加入,原本岌岌可危的苟胜余部,迅速解了命悬之危。
  面对苟政、苟安二军的衝击,当面的石閔亲军,也没能尽数挡住,也逼得石閔不得不分心,调兵遣將,以御后敌。然后,战场彻底乱作一团,两军各部之间,缠斗到一起,变作一场比拼意志与勇力的乱战。
  苟军这边,连同苟胜余部,只有七千来人了,而石閔部赵军,经过此前消耗,也比苟部多不了,更重要的,是建制的混乱。
  乱战,对苟军来说,显然是一个有利条件。毕竟,如果拉开阵势,以苟军这些勇武却寡纪律的乌合之眾,绝不可能是训练有素、久经战阵的石閔部对手。
  隨著时间的推移,战局再度僵持下来,而拖得越久,对苟军便越不利。慢慢地,不管是战圈中心的苟胜、苟雄,还是外围的苟政,都意识到问题所在:石閔!
  此獠,实在凶悍,所过之处,义军溃退,几乎每一戟,每一矛,都能带给苟部將士伤亡。將士並非不尽力效死,实在是力有不及,到苟政引兵袭来时,死伤在石閔手上的苟部將士已达七十余人,而石閔犹不知疲倦,像个死神一般,索取著周围所有敌对的性命。
  同时,石閔披著一身重鎧,寻常刀枪弓矢,难伤其躯,致命威胁,也往往靠著敏锐反应,轻鬆躲过,又不是单打独斗,更难为缺乏杀伤性武器的苟军所制。
  在石閔的带领下,赵军自然凶悍异常,尤其是他的亲兵,更是牢牢地团结在他身边。而为了抗住石閔攻势,苟部將士只能用命去拼。
  当看到一个个苟部老人,螳臂当车般被石閔碾死,苟胜的两眼也彻底红了,这些可都是苟氏部曲的骨干与本钱......
  自晨曦时分开战以来,苟胜已经率军连战两个半时辰有余,始终战斗在第一线,那些最危险的地方,切实地履行著三军之胆的责任。
  虽同样甲冑在身,浑身上下也遍布创伤,並且,体力渐尽,濒临极限。在最危急的时刻,苟胜决定,用自己的办法来破局。
  在將突进周围的一队赵军尽数斩杀之后,苟胜找到苟雄,只严肃地冲其交待了一句:“仲威,务必將眾军带离虎口!今后,当与元直一起,倡我苟氏!”
  说完,便登高一呼,再度聚集起两百余敢战之部卒,义无反顾地朝赵军扑杀而去。这样的衝锋,苟胜已不知发动过多少次了,但就属这一次,最为决绝,石閔凶悍难当,他苟胜却要直缨其锋。
  没错,苟胜是直奔石閔去的,这破局之要害,他要亲自去解决。混战之中,衝锋在前,石閔身边的亲兵也不多了,对苟胜之来,石閔不惊反喜,直接迎了上去,双方很快就纠缠在一起。
  苟胜所率的这些敢死之士,也给石閔造成了些威胁,毕竟他们已然陷入疯狂,完全以命换命的打法。数百人的小战场,死亡率奇高,只片刻的功夫,倒下了一大半人。
  而苟胜,终於在连斩五名赵卒之后,来到石閔面前。不论是当年的袍泽从属关係,还是近来的生死仇敌,这都是苟胜第一次就近、正面“对话”石閔。
  披坚执锐、高头大马上的石閔,就有如战神一般,而此时的苟胜,心態早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,不再有一丝一毫的畏惧可言。
  二人只眼神在空中交匯一番,嘶吼一声,便战在一起。苟胜的確勇悍,此前在梁犊十几万义军之中都少有人及,然而面对石閔的时候,总还是逊色三分的,而况久战之下,战力早就损失大半了。
  若不是凭著最后一股子劲儿,恐怕都支撑不到石閔面前。只交手两三回合,便被石閔刺倒,殞命之际,苟胜不管不顾,直以刀刺马腹,石閔岂容其伤己坐骑,驱马闪避。
  而这一闪,便將紧隨石閔之后的掌旗兵暴露了出来,趁著剎那间的空隙,苟胜暴起,怒喝一声,飞扑向掌旗兵。能掌旗者,自是力士,武力非凡,其人不虞苟胜还有如此爆发,匆忙之间,只挡住苟胜劈来的刀,但人却被撞下马,七荤八素之际,便被苟胜藏於左手的一把匕首抹了脖子。
  隨掌旗兵倒下的,则石閔的將旗,这也是苟胜真正的目標。在杀了掌旗兵之后,苟胜也不顾身处险境,用最后的气力,將旗杆斩断,又三下五除二將旗帜划烂......
  而迴转马头的石閔,这才察觉苟胜之意图,不由怒喝一声:“逆贼,焉敢?”
  但没有瞬移的石閔,也只能眼睁睁看著苟胜斩杆毁旗。暴怒下的石閔,驱动朱龙马,飞奔上前,手中双刃矛直刺苟胜,这一回,苟胜只有下意识地挥刀格挡。
  “当”的一声,战刀击飞,胸口也被石閔刺穿,鲜血汩汩而出,把著矛杆,苟胜死死地盯著石閔,嘴里则咕嚕不清说著什么,大抵是:大丈夫,当死於刀兵之下!
  而后,头颅即被石閔斩下。
  大约三十步外,苟雄仍率眾与赵军廝杀著,但几乎眼睁睁看著苟胜的壮烈行为,见其为石閔所害,是目眥欲裂,嘴里悲呼一声“大兄”。
  然后忍著心中的无限悲痛,取过苟胜大旗,狠狠舞动一番,撕心裂肺地怒吼道:“石閔已死!石閔已死!杀!”
  苟雄喊罢,身边的苟军將士,也都跟著齐呼,然后匯集到苟雄麾下,一起冲向石閔。
  乱战之中,双方將旗,便是稳定军心的定海神针,激战之余,各军只要抬头望见那面依旧迎风高展的大纛,便能埋头继续廝杀搏命。
  隨著“石閔已死”的高呼声向战场蔓延扩散,苟部將士士气大振,作战益勇,而石部赵军,则朝著相反的方向发展。
  石閔的能力有多强悍、威望有多高,当他的大旗被斩落时,带给麾下將士的震动就有多大。混乱的战场上,抬眼不见石將军旗纛,石部自然军心动摇,作战意志迅速滑落。
  很难说清是从哪一支部曲开始溃退的,然一旦开始,赵军的溃败就不可避免了。苟政率兵游弋於外围,早就见机鼓譟起来,命部下跟著高呼石閔之死,待赵军动摇,更是亲自衝杀,率眾猛攻。
  在苟军內外齐作用下,赵军终於彻底溃败了,整个过程,石閔也尝试做著努力,但在混乱之中,只能將身边能望得见他的部卒团结起来。
  最后,在一种极度羞恼与不甘的情绪下,率眾遁逃。苟雄虽聚眾击之,欲杀石閔为兄报仇,但被石閔带人轻易闯破。
  不过,当石閔都参与败逃之后,这支持精锐赵军的败局也彻底註定,再难有反覆。苟政与苟雄率军,追杀了足足十里,又斩杀石閔部上千人,方才收兵而返。
  也正是到此时,苟政才了解石閔的败因,才知晓大兄苟胜之死。
  闻此噩耗,在那瞬间,苟政直接破防了,什么算计与得失都拋却脑后,剩下的,只有无尽的悲痛。当著眾人的面,苟政嚎啕大哭,泪如雨下,平日里他或有许多虚偽的地方,但在这一刻,他满怀真诚。
  见苟政如此伤心,二兄苟雄,反倒不好再歇斯底里了,两眼通红地將苟政劝慰住,然后两兄弟方率领残余部卒,收容苟胜尸身,简单打扫战场,迅速將赵军营地洗劫一空,往西撤去。
  为免不测,苟政还特地命苟安率部,坚垒设阵於东面,以备不测。苟政是生怕东撤的姚襄军再杀个回马枪,一旦如此,他们这些人,纵然不被全歼,也得彻底崩溃。
  所幸,姚襄“说到做到”,一去不復返,竟半点反顾之心都没有。隨著部眾起行,向西撤离战场,苟政悬著的心才勉强放下来。
  谷水一战,苟石两军,可谓两败俱伤。石閔军战前足有九千余人,在作战与后面溃逃之中,足足留下了三千多具尸体,可谓伤筋动骨。
  这么大的伤亡,足以让石閔痛彻心扉,要知道,能追隨他一路从滎阳杀到新安的,可都是他精锐部属,费了无数心血,方才练就的百战之师,就这样惨遭损失,他得几天几夜睡不著觉。
  由此,石閔也將姚襄与苟氏兄弟给彻底记恨上了,尤其是前者,若非姚襄暗怀异心、临阵脱逃,他早將苟氏叛逆一网打尽了,何以遭此败绩。
  於苟氏部曲来说,同样损失惨重,並且比石部严重得多。到最后,被收容起跟著西撤的將士,只有四千出头了,比起决战前,少了一大半,並且剩下的也半数带伤。
  其中,不说其余杂部,就苟氏嫡系,同样损折过半,姓苟的,一次性阵亡了二十多人,尤其是族长苟胜的牺牲,更是难以计量之损失。汧水起事之时,苟氏那七八百部曲老人,也只剩两百出头了......
  不过,经此一战,苟氏兄弟藉此,不说名震天下,至少也震动羯赵,震动参与平叛的羯赵大军了,那毕竟是石閔。甚至於,他们的名声第一次传到了鄴城朝廷,导致石虎专门下令,將苟氏滯留河北的族部,尽数诛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