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3章 苍凉一问!
  夜尽天明,一夜廝杀之后,尘埃落定。
  外戚竇武阴谋作乱,梟首示眾。
  中常侍曹节、黄门令王甫等人捨身除贼,成了匡扶汉室的大贏家。
  曹家府邸,金玉满堂的大厅內,刚刚自宫中回返的曹节正斜倚在铺著西域绒毯的胡床上,几个眉清目秀的小黄门跪在脚边,小心翼翼地为他捶著腿。
  他微闭著眼,手指在光滑的木扶手上轻轻敲击。
  即便他曹常侍一向心思深沉,此时却也忍不住在嘴角噙上一丝志得意满的浅笑。
  大胜而归,尽诛敌手,如何能不令人欣喜?
  白日宫门前竇武那老匹夫绝望自刎的景象,竇氏叔侄头颅悬於都亭的“盛况”,还有王甫那阉奴在自己面前愈发恭敬的姿態,都让他如饮醇酒!
  除此之外,他也听管家说了曹破石执意要去助他一事。
  曹节虽然嘴上抱怨曹破石是个不听话的,可心中却是满意的很。
  这个弟弟,终究还是將他这个兄长放在心上的,不枉这么多年来他的疼爱。
  曹节心中想著,待到曹破石回来,一定要好好奖励他一番。
  他这个弟弟,之前不是看上了一个伍长之妻吗?如今洛阳大势已定,倒是可以帮他寻来。
  至於如今曹破石依旧还未归来,曹节倒是半点也不担忧。
  而今在这洛阳城中,难道还有人敢动他曹节的弟弟不成?
  “家主,家主!”老管事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,脸上血色褪尽,声音抖得不成样子,扑通跪倒在地,“不好了!二家主他…”
  曹节敲击扶手的手指缓缓停住,喝道:“慌什么!破石怎么了?我常与你说,每逢大事要有静气,如今在这洛阳城中,难道还有人敢招惹我曹家不成?”
  “不…不是…”老管家嚇得浑身筛糠,头死死抵著冰凉的地砖,声音带著哭腔,“二家主…二家主他…出城去寻您…半路…半路在城西的废巷里…被人…被人杀了!隨行的护卫…全死了!”
  “什么?!”
  惊闻噩耗,曹节猛地从胡床上弹起,动作快得不像个养尊处优的宦官,带翻了旁边小黄门捧著的玉盘,盘中玉石叮叮噹噹碎了一地。
  他死死盯著地上抖成一团的老管事,胸膛剧烈起伏,“再说一遍!”
  “二家主…被人杀了!”老管事几乎要晕厥过去。
  他当时虽然拼命阻拦曹破石出门,可更多的还是因为那是曹节的命令。在他心里,其实也觉得曹破石出门无妨。
  谁能想到,这洛阳城中,竟然当真有这种胆大包天之徒!
  而且这贼人选的时机极好,当时宫中正在大战,洛阳城中乱成一片,连个见到贼人的证人都寻不到!
  “啊!”
  一声不似人声的悽厉嚎叫从曹节喉咙里迸发出来。
  他猛地抓起手边案几上一个价值连城的羊脂玉雕貔貅,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摜在地上!
  “砰!”
  一声巨响,玉屑纷飞!
  曹节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,鬚髮戟张,眼珠赤红,在满地狼藉的厅堂里疯狂地转著圈。
  “查!”
  良久之后,曹节终於停下脚步,他背对著满厅噤若寒蝉的管家和奴僕,高声道:“给我查,我要这贼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!”
  ……
  洛阳城外以北,有一座早已断了香火、荒废多年的破败道观。
  坍塌的殿宇只剩下几堵残垣断壁,自外看去颇为惨澹。
  枯草从碎裂的石板缝隙里顽强地钻出,高过膝盖。夜风吹过,带著呜咽般的哨音,捲起尘土和枯叶。
  空气中瀰漫著潮湿的霉味。
  主殿废墟后,相对完整、尚能遮蔽风雨的偏殿角落里,一个人影蜷缩著。
  其人白髮如瀑,双目猩红如血,身躯微微发抖,似是如风中残烛般摇曳不定。
  这破旧的道观,也正如他现在的境遇。
  仅仅一日之前,他还是名满天下的“三君”之首,还是那个在朝堂上戟指怒斥阉竖、精神矍鑠的老臣。
  此刻,他却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和精气神,背靠著冰冷的断墙,整个人佝僂著,缩在宽大的深衣里,显得异常瘦小乾瘪。
  白的头髮凌乱地披散著,遮住了大半张脸。露出的那部分脸庞,沟壑纵横,一夜之间似乎又深陷了许多,灰败得没有一丝活气。
  那双曾经闪烁著智慧与刚毅光芒的眼睛,此刻空洞地望著前方虚空中的一点,只有一片死寂的浑浊,如同两口枯竭多年的深井。
  他手中无意识地捻著一截枯草,指尖微微颤抖。
  其人正是少年时立志要扫清天下的,陈蕃陈仲举!
  刘弘与卢植走入大殿。
  陈蕃的眼珠似乎动了一下,但那目光依旧空洞,里面没有愤怒,没有悲伤,只剩下一种麻木和茫然。
  陈蕃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,“……败了?”
  两个字,仿佛用尽了他残存的力气。
  “竇…武死了?”他又问。
  “竇大將军兵败,与侄竇绍自剄於朱雀闕下。头颅悬於都亭示眾。王甫、曹节矫詔,张奐被蒙蔽…党人,大势已去。”
  陈蕃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,他缓缓地、极其缓慢地闭上那双枯井般的眼睛,两行浑浊的眼泪,顺著脸上的沟壑,无声地滚落下来,滴在布满灰尘的深衣前襟上。
  在今日之前,有人说刚强君子陈仲举会哭,定然是没人信的。
  他没有哭出声,但那无声的眼泪,比任何嚎啕都更显悲愴。
  他为之奋斗一生、几乎触手可及的理想,他寄予厚望的盟友,兄弟、故人,就在这短短一日间,灰飞烟灭。
  支撑他精神的脊樑,彻底断了。
  卢植感同身受,刘弘则是为之默然。
  支撑理想主义者活下去的,恰恰正是理想本身。
  而理想主义者的理想,又往往会支离破碎。
  千百年来,好似从来如此!
  陈蕃的声音微弱如游丝,充满了令人窒息的疲惫和万念俱灰,“吾年近八十…毕生所求…清君侧,正朝纲…中兴汉室…到头来…竟是一场空…一场空啊…”
  他枯瘦的手无力地垂落,那截枯草飘然落地。
  哀莫大於心死!
  自他入仕以来,始终坚持著扫清天下的理想,从未停止过斗爭!
  数十年来,深恩负尽,死生师友。
  可无量头颅无量血,换来的,却是今朝尽成空!
  陈蕃缓缓抬起头来,看向卢植与刘弘二人,问出了一个他之前从不会问,甚至不会想的问题。
  “我真的错了吗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