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1章 楼桑臥虎!
  涿郡,城北荒原。
  这里,就是刘弘以近乎白捡的价格,从县令刘易手中拿下的五百亩荒地。
  荒原边缘,人潮汹涌。
  人,密密麻麻的人,如同被驱赶的蚁群。
  他们衣衫襤褸,形销骨立,大多裹著辨不出原色的破布烂絮,在寒风中瑟瑟发抖。浑浊的眼睛深陷在枯槁的面颊里,空洞地望著前方,只剩下对生存最卑微的渴望。
  歷朝歷代,这些人有一个相同的名字。
  流民!
  而流民,一向是要被挡在城外的。
  流民入了城,造成城中混乱,那便是县中守吏的过失。
  流民没有入城,死在城外的荒原上,还能肥沃城外的土地。
  该如何做,守吏甚至无须权衡利弊,很容易就能做出抉择。
  旷野之上,老人蜷缩在枯草堆里,发出微弱的呻吟;妇人紧紧搂著怀中瘦得只剩骨架的婴孩,那孩子连哭泣的力气都已耗尽;壮年男子佝僂著背,眼神麻木,只有偶尔望向刘家护卫手中那几袋散发著食物香气的粟米和粗盐时,才会露出些活人的气息。
  他们可能来自涿郡周边,甚至更远的冀州、青州等地。
  刘弘看著这些流民,沉默无语。
  如今的世道尚算平稳,却已让如此多的百姓活的像是“螻蚁”一般。
  也难怪十余年后,张角一呼,天下之人裹黄巾而景从!
  从“螻民”哀嚎到“螻贼”遍地,也不过是汉家天下祸福无门,惟人自召!
  少年刘备,裹在厚实的皮裘里,骑在一匹温顺的小马驹上,跟在刘弘身后。
  他刚刚结束了一上午的严苛训练,身体还残留著疲惫和酸痛。但眼前这一幕带来的衝击,远胜於肉体的折磨!
  他见过楼桑里的贫苦,见过饥荒时阿母设粥棚前的饥民,但从未如此近距离、如此集中地直面过这人间炼狱般的景象!
  刘弘勒住马,嘆息道:“阿备,这便是乱世之象啊!”
  “他们为何至此?或是家乡遭了蝗旱,颗粒无收;或是被豪强夺了田地,无处容身;或是为避战乱兵祸,背井离乡……原因千万,结局却是一样——命如草芥,生不如死。”
  “官府仓廩空空,无力賑济。世家豪强紧闭坞堡,视若螻蚁。等待他们的,无非是冻毙於荒野,饿死於沟壑,或是……易子而食。”
  刘弘的目光扫过黑压压的人群。
  “他们现在最需要的,不是怜悯,不是空话,是活命的机会!一口饭,一件遮体的破衣,一处能挡风避雨的窝棚!谁能给他们这些,谁就能让他们跪下磕头!谁就能让他们拿起锄头,开荒种地!甚至……拿起刀枪,去拼命!”
  刘备怔怔地看著刘弘,又看向那些在寒风中摇曳的“人形枯草”。
  刘弘朗声道:“今日起,这片荒地,日后便是我刘家的『臥虎庄』!”
  “臥虎庄?”人群中响起一阵细微的骚动和疑惑的低语。
  “凡愿入我庄者,须签下佣耕契约!”
  刘弘指向身旁临时搭起的木案,上面放著厚厚的契书和印泥,“契约期內,庄上管饭!一日两餐,粟米粥管够!冬有寒衣,夏有单衣!庄內设医棚,有草药!孩童……可帮工换食!”
  管饭!有衣!能活命!
  “郎君!郎君!俺签!俺签!”
  “小的愿入庄!求郎君收留!”
  “俺一家五口,都愿给郎君当牛做马!”
  呼啦啦!
  黑压压的人群爆发出惊人的力量,爭先恐后地涌向那简陋的木案。
  推搡、哭喊、哀求……秩序瞬间崩溃。
  刘家的护卫手持棍棒,厉声呵斥,才勉强维持住一条歪歪扭扭的队伍。
  混乱中,一个身影引起了刘弘的注意。
  那是个约莫四十岁的中年汉子,身材不高,甚至有些佝僂,脸上刻满了风霜和苦难的沟壑。
  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疯狂地往前挤,而是默默地护著一个瘦弱、不断咳嗽的半大孩子,站在人群稍后的位置。
  汉子的眼神虽也同样浑浊,却不像旁人那样只有麻木或疯狂,而是在混乱中不停地观察著刘家的护卫、维持秩序的手段、刘弘的表情,以及那些签契者的反应。当看到有人试图插队被护卫一棍子抽翻在地时,他眼皮都没眨一下,只是下意识地把身边的孩子往身后拉了拉。
  更关键的是,当大部分流民都衣衫襤褸、污秽不堪时,此人虽然同样穿著破烂,但露出的手脸,却明显比其他流民乾净许多,指甲缝里也没有厚厚的泥垢。
  刘弘微微抬了抬下巴。
  身边一个心腹护卫会意,分开人群,径直走到那汉子面前,低喝道:“你!还有你身边那个小的!过来!家主问话!”
  汉子身体明显一僵,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,但瞬间被压制下去。
  他紧紧拉著那咳嗽的孩子,低著头,顺从地跟著护卫,穿过人群自动分开的缝隙,来到刘弘马前。
  “草民赵大,拜见郎君!”汉子拉著孩子噗通跪下,声音沙哑,却吐字清晰,额头触地,姿態恭敬得无可挑剔。他身边的孩子也慌忙跟著磕头,发出压抑的咳嗽声。
  刘弘面色和善,笑问道:“赵大?何方人氏?因何至此?”
  “回郎君,草民原是冀州河间郡人,世代为佃农。前年遭了水涝,颗粒无收,家主……嫌缴不起租子,將我一家赶了出来。一路逃荒……內子和幼子……都病死在路上了……”
  赵大的声音没有太多悲戚,只有一种被苦难磨平后的木然敘述,仿佛在说別人的故事。但提到妻儿时,那微微颤抖的嘴角和更深低下的头颅,终究还是泄露了心中的伤痛。
  “读过书?”
  “粗识几个字,会写名字,看得懂契书。”
  “做过管事?”
  “在河间时,替东家管过几十號佃户的春种秋收,也管过庄上的杂役派工、米粮分发……略懂些规矩。”
  刘弘问道:“说说看,若让你管眼前这些人,第一步当如何?”
  赵大没有立刻回答,他抬起头,浑浊的目光扫过混乱的人群,又迅速垂下。
  “回郎君,第一步,立威,更要立『信』。”
  “立威,需杀鸡儆猴。挑一两个最刺头、最不安分的,当眾狠狠责罚,打到他怕,打到所有人怕!让他们明白,庄有庄规,家主的话,就是铁律!”
  “立『信』,则需立刻兑现老爷的许诺。今日签契的,立刻按人头,足额发放第一顿粟米粥!让他们亲眼看到,亲口吃到!让他们知道,跟著郎君,真有活路!有饭吃!这比什么话都管用!”
  “立了威信,再编户分队,选小头目,分派活计,开荒、伐木、筑屋……才能有条不紊。否则,便是一盘散沙,甚至……生乱。”
  刘弘的眼神微微一动。
  这个赵大,是个人才!
  “你身边这孩子,是你什么人?”
  “是……是小人路上捡的孤儿,看他可怜,带著討口饭吃……”赵大犹豫了一下,低声道。
  刘弘看了一眼那还在咳嗽的孩子:“庄內会设医棚,让他先去。”
  隨即,他望向赵大,“赵大,从今日起,你便是我『臥虎庄』的管家。这五百亩荒地,庄內流民的开荒、安置、口粮分发、活计派工、规矩执行……一应杂务,由你总管。”
  赵大浑身一震,猛地以头抢地,“谢家主!谢家主大恩!赵大这条命就是家主的了!定当尽心竭力,肝脑涂地!若有二心,天打雷劈!”
  刘弘点点头,不再看他,而是转向身边的心腹护卫:“拨十名护卫归赵大调遣,助他立威理事。今日签契者,按赵大说的办,立刻开伙放粥!”
  “是!家主!”
  赵大如同换了个人,佝僂的背挺直了几分,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惊人的精光。
  他迅速起身,对著刘弘恭敬一礼,转身便走向混乱的人群,声音陡然变得严厉而高亢:
  “都听好了!奉家主命,我赵大,暂管庄务!排队!按先后顺序!再敢推搡插队者——”他指向刚才被护卫抽翻在地、还在呻吟的那人,“便如此獠!拖下去,饿三天!现在,排好队,签契,领粥!”
  混乱的人群,在赵大的厉喝和护卫棍棒的威慑下,竟真的开始慢慢形成秩序。
  刘备骑在马上,默默地看著这一切。看著那些麻木绝望的脸,因为一碗即將到手的粟米粥而焕发出小小的生机。
  原来,人命真的可以像货物一样买卖和驱使!
  原来,一碗粥饭,也能让人押上性命!
  原来,苦难可以成为攥取力量的工具!
  在他小小的心中,隱隱觉的不该如此!
  难道让人像人一样活著,就如此艰难吗!
  管你强汉如何,难道小民就不配有尊严吗!
  刘弘转头看了眼皱著眉头,带著些忧伤之色的刘备,心中也在嘆息。
  有些人,面对世道不公,敢怒也敢言。
  他们註定是要成为英雄豪杰的!
  刘弘自认不是这种人。
  但有人会是。
  就像身边的少年!
  楼桑臥虎,不只是山庄的名字。
  猛虎低臥,以待啸杀之时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