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51章 红棉袄
  晚上,戏班子来了。
  马师傅的酒也醒了。
  戏班子开戏前,马师傅还上台讲了两句。
  实话实说,马师傅是个文化人,肚子里有墨水,不过马师傅没有用墨水,下面都是种地的人,稍微用点墨水,容易把老百姓淹住。
  白天搞面子工程的弔唁人都走了,剩下的都是村里的老少爷们,马师傅嘮的都是庄稼嗑。
  我得夸一下马师傅,他说今天我们在这里沉痛哀悼...
  说到这的时候,马师傅拿著话筒看著孙四爷道:“老太太叫啥名来的?”
  孙四爷也懵逼啊,也不知道老太太叫啥,现往圈那边看,寻思找一下名。
  马师傅故意道:“妈巴操的孙老四,领回家了,你不知道叫啥名,从哪领回来的?”
  这句话没明说,能领回来的地方,无非就是那几个。
  下面人也没人在意死去的人叫什么名字,都被马师傅逗笑了。
  我理解马师傅的做法,他想向乡亲们表明,这件事,和孙四爷没多大关係,省的传出什么瞎话,谁去孙四爷家睡一宿死了啥的,孙四爷毕竟是开小卖店,还自己烧酒卖,不能因为一个死人影响生意。
  我不理解的是马师傅说完了之后,竟然要唱歌,好汉歌第一句出来,那真是狗夹尾巴猫上树,连鸡都炸毛了,瞎他妈飞。
  小鸡也是可怜,躲得过席面,没躲过马师傅的嗓子,有两只鸡撞玻璃上了,躺在地上蹬腿。
  这么说吧,马师傅的曲调,专业戏班子的乐队都跟不上,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拉弦的骂人。
  真没开玩笑,拉线的是个瘸子,站起来说老登你別唱了,弦给你,你自己拉,唱的什么玩意,我这都掛不上档。
  马师傅丝毫没受影响,唱完之后,大手一挥,开始报幕,说接下来,请欣赏十八摸。
  我估计二人转演员都懵了,人家是正经戏班子,能唱全套的大戏,装扮都弄好了,结果点了个十八摸。
  不过唱二人转的脑子真是转得快,登台的演员说:“十八摸好啊,但今天唱不了。”
  拉弦的搭话:“今天咋唱不了呢。”
  “今天我带自己媳妇来的,和自己媳妇唱没啥意思,啥玩意没摸过,等我哪天带拉弦的媳妇过来,別说唱了,我都给你从头到尾摸一遍。”
  男演员三言两语控制了场面,接下来是一堆毫无营养的荤段子。
  没错,唱正戏的戏班子,也得会点荤口。
  举个例子,你ktv,点个小妹或者男模,有的让摸,有的不让摸,你下次去,点哪个?
  所以嘛,光是素菜,寡淡无味,全是荤菜,又有些油腻,荤素搭配,是正经玩意。
  马师傅下台后,就被师娘拉倒了一边,连带上许某人一同被教育。
  师娘生气道:“死者为大,你说的什么玩意。”
  马师傅很认真道:“孙老四是我亲生的兄弟,今天,只能我最难堪,只能笑话我,谁也不能笑话孙老四,许多,你说,师父丟人吗?”
  “不丟人,师父做得对。”
  师娘不理解马师傅的所作所为,气冲冲走了。
  马师傅依旧是无所谓的样子,拉著我进了孙四爷的屋子。
  人们都去外面看二人转了,屋子內只有孙四爷一个人,坐在炕边低头抽菸。
  一见马师傅进来,孙四爷直接道:“老马,有啥事,你和我说,没事。”
  “没事啊。”
  我本能反应是孙四爷知道了那老太太的鬼魂没走。
  孙四爷继续道:“这次回来,我发现你变了呢,你直说吧,杀谁,我去。”
  单凭这句话,我觉得马师傅做什么都值得。
  马师傅缓缓道:“哎,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,我就只说了,我有个朋友,需要几个男的去做结扎,差个人头,你给填上唄。”
  “你自己去吧,你放心去,完事你媳妇,我帮你照顾著。”
  马师傅和孙四爷有一搭没一搭閒扯。
  扯到宾客渐渐回家。
  扯到二人转演员收拾东西装车。
  扯到院子里只剩下空荡荡的灵堂。
  曲终人散,热闹过后的寂静,更显得伤感,尤其是院中还横著一口棺材。
  孙四爷拔掉了灵堂的灯线,嘆息道:“老马啊,你也回去吧。”
  “回家也是打媳妇,在你这对付一宿得了。”
  “哎,差点有个家。”
  孙四爷突如其来的一句,瞬间让气氛变得压抑。
  马师傅点燃了一根烟,塞进了孙四爷的口中。
  孙四爷问:“有啥说道,你和我说,该办的,咱们办一下,奔我来的。”
  “有啥说道,明天挺一天,后天火化,埋了就行了。”
  “妈了个巴子的,这小老太太真不咋地,看不上这个,看不上那个,要不是镇长强行牵线,哎,不说了,我也不想让儿子为难。”
  “咋地,你儿子还给你压力了啊。”
  孙四爷嘆气道:“我儿子给我啥压力,短短一天,我儿子都没反应,到现在我也没寻思明白,我这算找了个后老伴,还是说招待了一下客人,认识一天,在我这住一宿,人死了,这他妈的,还得麻烦村里人。”
  “麻烦啥呀,我看大伙白天吃席,晚上听二人转,都挺乐呵的。”
  “那什么,魂儿走了吗?”
  马师傅哼了一声道:“咋地,你害怕了啊?”
  “我怕鸡毛啊,鬼子杀了咱们多少人,要是鬼那么厉害,早就把小鬼子杀光了。”
  “不,鬼子杀的那些人都上了天堂。”
  孙四爷愣了一下,自言自语道:“还是文化人会说话。”
  马师傅突然正经道:“四哥,你到底咋想的?”
  “什么咋想的?”
  “想不想有个老伴啊。”
  “扯淡。”
  马师傅依旧认真道:“四哥,你想不想有个老伴。”
  “说不想那是假话,我有棺材本,儿子儿媳也孝顺,总给我买东西,我为啥一直弄个小卖店,烧酒啊,自己一个人一辈子了,越老越孤单啊,烧酒能找点事干,弄个小卖店,人来人往,我能说几句话,有时候一到晚上,心里也不舒坦,就想著...”
  孙四爷还没说完,马师傅打断道:“可別扯犊子,你还没完了,不行我陪你睡一宿。”
  “你这老小子,问了还不让人说完。”
  “四哥,你有一段桃,在东南方向,几十米。”
  孙四爷笑道:“老小子又拿我开涮。”
  “这个不开玩笑,说心里话,我想帮著避开这段缘分,避来避去,还是有瓜葛。”
  “你说啥呢?”
  “东南方向,几十米,你的缘分,去了,有牵连,不去,缘分断了。”
  孙四爷望著窗外黑乎乎的一片,打趣道:“咋地,人都走没了,熊瞎子下山了啊?”
  “四哥,你自己选吧,我也看不好这段缘分咋样。”
  “真的假的,大晚上,別整这事啊。”
  “她还是来了。”
  “谁啊?”
  马师傅吐著烟,沉默不语。
  孙四爷看著我道:“小子,你听懂你师父说啥了吗?”
  “我师父中邪了,道士中邪得找和尚看一看。”
  马师傅依旧没说话。
  孙四爷自言自语道:“东南方向,几十米,是二人转的戏台子啊,唱二人转的都走了,还能有啥人了。”
  我也觉得没人,虽然点了两天的戏,可今天唱完了,明天晚上才继续唱戏,曲终人散,唱戏的演员走了,看热点人也该回家了。
  马师傅依旧认真道:“四哥,你要是去,我陪你,你要是不去,咱关门睡觉。”
  “真的假的,我过去瞅瞅,你要是骗我,以后我卖你苞米该子做的酒,也得多掺点水。”
  说完,孙四爷真出去了。
  马师傅跟在身后。
  说心里话,我也觉得马师傅在开玩笑,深更半夜,这个时间,鬼都下班了,除了牛马,谁还能在外面。
  我心里也在寻思,马师傅这个玩笑开过了,一会到了戏台子没人,我该怎么打圆场。
  片刻间,我们走到了戏台子,让我惊讶的是,戏台子旁边真有个黑影,在那打扫地上的瓜子皮。
  农村,打扫村路上的瓜子皮和城里隨地扔垃圾一样让人觉得违和。
  孙四爷也很惊讶,询问道:“哎呀,扫那玩意干啥,明天还唱戏呢,完事后我一起收拾。”
  对方没有回话。
  隨著越走越近,人影也越来越清晰,这个女人叫什么名字,我不知道,村里人都叫她红袄。
  红袄是个精神病,大概四十多岁,也可能是五十岁左右,她好像有什么特异功能,附近几个村子,谁家有个红白喜事,红袄准到。
  红袄有些微胖,从我有记忆起,红袄就是这个样子,鸡刨的头髮,狗啃的衣服,无论见到谁,都主动说话,说话的內容一直是那一句——干啥去啊,上哪啊?
  有人会搭理红袄一句,更多的是当做听不见,不理会。
  因为一年四季都穿著一个看不出是红色的红袄,所以人们都称呼她为红袄。
  红袄可以称之为守村人,按照常理来说,守村人都是男性,因为无论女性有什么缺陷,都会有老光棍子收留过日子。
  而红袄是个例外,因为她杀过人。
  我对红袄的了解並不多,或者说,因为我身世的问题,我一直主动规避这类人员。
  红袄不是村子附近的人,至少不是我们这个县的人。
  最初,红袄是正常人,正常上学,正常长大,后来,红袄嫁人了。
  第一胎是个女儿。
  第二胎是个女儿。
  第三胎,依旧是个女儿。
  在病態的思维观念中,觉得女人生不出儿子是十恶不赦的事。
  从二女儿出生开始,红袄的婆婆一直叨逼叨,生活中找茬,有点啥不顺心的事,婆婆便破口大骂。
  不幸的是,红袄的老爷们,也是个唯唯诺诺的人,啥事都听老妈的。
  更不幸的是,生完二女儿没多久,红袄父母出了车祸,两口子都死了。
  红袄没了娘家,自己老爷们不护著自己,婆婆说不上非打即骂,也是日日语言凌辱。
  红袄在这种环境下挣扎生存,又怀上了第三胎。
  三女儿一出生,婆婆更是恶毒到了极致,生完孩子三四天之后,红袄便要洗衣做饭,伺候一大家子生活。
  孩子满月的时候,婆婆说带著孩子去打预防针。
  婆婆套著驴车出门,回来时自己一个人。
  红袄问孩子呢。
  婆婆说从驴车上掉下来了摔死了,给埋了。
  红袄问埋在哪了。
  婆婆说忘了,记不得了。
  红袄衝出家门,一路寻找,看见有新动土的地方,红袄就过去,用手扒,用树棍挑。
  这一找,就是很久很久,找孩子成了红袄的执念。
  没有人知道红袄从什么时候变成了疯子,也没有人知道红袄找了多久,总是在那条路上,无论颳风下雨,都能看到红袄的身影。
  红袄疯了后,出门在外,身边时不时围著一群別有用心的男人。
  婆婆觉得丟人,用铁链子將红袄锁在家中。
  红袄消失了一段时间,后来因为命案,又重新走进了人们的视野。
  据说红袄用洗衣服的棒槌,把婆婆的杀了,等人们发现的时候,红袄还在用棒槌一下接著一下敲著婆婆的面门。
  有关部门把红袄抓了,又把红袄放了。
  后来,有人看到红袄穿著红袄坐在自行车后座上,手里拿著不知道哪捡来的纸风车,红袄盯著旋转的风车,笑的十分开心。
  男人用力地蹬著自行车,骑了很远很远的路,回去时,只剩下男人一个人骑车。
  没错,红袄被丈夫带到离家很远的地方扔了。
  红袄穿著红袄被人叫做红袄,从此开启了流浪的生活。
  听说有老光棍子把红袄带回家养了一段时间,后来老光棍子死了,红袄便再次流浪。
  辗转四五个老光棍子之后,不知道谁传出来的消息,说红袄克夫。
  比起有个媳妇,老光棍子们更想活著。
  没有老光棍子愿意收留红袄,红袄便一直在各个村游走。
  遇到红白喜事,红袄就是帮忙,从洗碗到打扫院子,红袄干活利索。
  当然,也有很多办事的人家嫌红袄晦气,不让红袄靠近,有的给点吃的让红袄走,有的乾脆往红袄身上泼水。
  红袄不会反抗,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待遇,红袄始终都是嘿嘿嘿地笑,即使一身湿漉漉,也和人打招呼问上一句——干啥去啊,上哪啊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