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97章 哪里的话啊!
  “你,是不是要造反?”
  短短七个字,如同一道无形的惊雷,在喧囂的码头上空轰然炸响。
  空气,在这一瞬间凝固了。
  朱桂周围那些亲卫们几乎是本能地握住了腰间的刀柄,冰冷的杀气瞬间瀰漫开来,死死地锁定了蓝玉。
  他们是朱桂召唤出来的死士,他们的世界里,只有殿下的安危。
  任何对殿下不敬的言语,都是死罪;
  任何对殿下不敬的举动,都將招来最凌厉的斩杀。
  蓝霞儿的脸色“唰”地一下变得惨白,她下意识地向前一步,想要挡在父亲和丈夫之间,却被朱桂抬手轻轻拦住。
  面对岳父那几乎要將自己生吞活剥的眼神,朱桂的脸上,依旧掛著那份温和的,甚至带著几分无奈的笑容。
  他仿佛没有感受到那股足以让百战悍將都为之胆寒的逼人杀气,对著蓝玉,再次將刚才未完的礼数做全,深深一揖。
  “岳父大人,您说笑了。哪里的话啊!”朱桂直起身:“我朱桂是大明的藩王,食君之禄,忠君之事。造反二字,从何谈起?”
  他摊了摊手,指了指身后这座热火朝天的巨大城池,“自嘲”般地笑道:“我这点家当,看起来是热闹。可真要论起兵马,无非是些被南洋海盗逼得活不下去的流民,再加上一些不堪教化的土人。別说与父皇麾下那百万雄师相比,便是与四哥在北平的燕山三卫相比,都不过是些土鸡瓦狗,上不得台面。”
  “土鸡瓦狗?”
  蓝玉笑了。
  他猛地向前踏出一步。
  “朱桂!你当咱是三岁的娃娃,还是当咱这双招子是瞎的?!”
  “咱在琼州府,亲眼看到那些名为屯田,实为精锐的亲卫!其队列之整肃,气势之彪悍,便是我麾下的凉国公府亲兵,也未必能胜过!”
  “咱在马六甲,看到你那森严的法度,看到那些异邦小国的君王,在你麾下一个小小校尉面前,便要行跪拜大礼!这是区区一个藩王能有的威仪?”
  “还有你所谓的『海寇』!你告诉咱,什么样的海寇,需要你建起马六甲那样的战爭堡垒去防御?又是什么样的海寇,需要你在这不毛之地,建起这座比金陵城还要雄伟的巨城?需要你用数以万计的奴隶,日夜不停地劳作来练兵?!”
  “你骗得了天下人,骗不了咱蓝玉!你手里的兵,你这座城,你这条遍布南洋的黄金水道,就不是为了对付什么狗屁海寇!你就是在积蓄力量,在等待时机!你就是在谋逆!”
  最后两个字,他说得斩钉截铁,不留丝毫余地。
  蓝霞儿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,她紧张地看著自己的丈夫。她知道,父亲说的每一个字,都是事实。
  面对这雷霆万钧般的质问,朱桂脸上的笑容终於缓缓收敛。
  他沉默了片刻,整个码头,除了远处传来的劳作號子声,只剩下海风吹过眾人衣袂的猎猎声响。
  “岳父大人,”朱桂终於再次开口,“您说的这些……如今,都已经不重要了。”
  “不重要了?”蓝玉眉头一拧,正要发作。
  朱桂却抬起头,迎著他的目光,一字一顿地说道:“因为,京城出大事了。”
  “太子大哥……於去年四月二十五日,薨了。”
  轰!
  如果说蓝玉之前的质问是惊雷,那么朱桂这句话,就是一道足以劈开天地的闪电,瞬间击中了蓝玉的灵魂。
  他的大脑,有那么一瞬间是完全空白的。
  太子……薨了?
  怎么可能!
  他离京之前,太子殿下的身体虽然有些抱恙,但怎么会……
  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隨之而来的冰冷寒意,瞬间从他的脚底板直衝天灵盖。他踉蹌著后退了一步,那张素来刚毅如铁的面孔,第一次浮现出无法掩饰的震惊与茫然。
  他是太子一党最坚定,也是最有力的支持者。他的荣辱,他的未来,整个蓝氏一族的命运,都和那位温厚仁德的储君,紧紧地捆绑在一起。
  太子,就是他的天。
  现在,天塌了。
  他那颗久经沙场,早已坚如磐石的將帅之心,在这一刻,乱了。
  但他毕竟是蓝玉,大明朝的凉国公,是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绝世悍將。短暂的失神之后,他猛地抬起头,眼中迸发出更加骇人的精光。
  他瞬间想通了无数个关节。
  “好!好一个朱桂!”他指著朱桂“原来如此!咱明白了!你是早就收到了消息,算准了太子一去,大明必乱,所以才敢如此肆无忌惮!你以为你的机会来了?!”
  他发出一声怒吼,万万不能接受:“你休要痴心妄想!即便太子不在了,论长,有秦王、晋王!论势,有远在北平,手握重兵的燕王朱棣!你算个什么东西?一个满身铜臭的皇十三子,也敢覬覦那个位子?你这是自寻死路!”
  这番话,与其说是在警告朱桂,不如说是在发泄他自己心中的惊骇与恐惧,是在用这种方式,来掩盖自己內心的慌乱。
  然而,朱桂却只是静静地听著,没有反驳,也没有动怒。
  作为一个有著后世灵魂的人,他总有一种虽和这些歷史人物生活在一起,却有种置之度外的感觉。
  对老朱,对大哥,四哥,又或者蓝玉的情愫都是如此。
  就连他的生母郭寧妃,他也没有太多的亲近之感。
  或许是因为自己有上帝视角,有种已经在看被剧透完的电影。
  又或者现如今自己的势力已经足够惊骇。
  等到蓝玉声嘶力竭地吼完,朱桂才幽幽地嘆了一口气。
  “岳父,我从未想过要去和几位兄长爭夺什么。”
  “我费尽心机,甚至不惜冒著欺瞒您的罪名將您请来这里,不是为了让您看我造反。”
  “而是想问您一句……”
  朱桂的目光,变得前所未有的锐利,仿佛能洞穿人心。
  “您可曾想过,太子大哥去后,您自己的下场,会是什么?”
  蓝玉的瞳孔,猛地一缩。
  “父皇春秋已高,精力不济。太子薨逝,国本动摇,为了大明的江山稳固,他必然会儘快册立新的储君。”朱桂的声音不疾不徐,却带著冰冷残酷的逻辑。
  “放眼朝中,最有资格的,无非是燕王四哥,与皇长孙允炆。四哥英武果决,最肖父皇,但其性刚烈,若立为储,其余诸王必不心服,到时,必是兄弟鬩墙,宗室相残的惨剧。父皇戎马一生,最恨內乱,他绝不会选这条路。”
  “所以,唯一的选择,只有皇长孙,朱允炆。”
  “可皇孙殿下,宅心仁厚,性情仁弱。父皇为了给他铺平那条通往九五至尊宝座的血路,会怎么做?”
  “他会亲手,为自己的乖孙儿,拔除掉所有可能威胁到他皇位的荆棘!所有可能会让他驾驭不住的骄兵悍將!”
  “岳父大人,您手握天下兵马,功高盖主,威望之隆,连父皇都要忌惮三分。您又是太子一党无可爭议的中流砥柱……”
  “您说,父皇要为皇孙挥下的第一刀,会砍向谁的头颅?”
  寂静。
  死一般的寂静。
  蓝玉脸上的血色,以肉眼可见的速度,一点一点地褪去,最终化为一片灰白。
  他不是蠢人,相反,他能爬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公之位,他的政治智慧,远超常人。朱桂所说的每一个字,他都懂。
  甚至比朱桂更懂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,那个与他一同打下江山,却也同样猜忌多疑的君主。
  兔死狗烹,鸟尽弓藏。
  这个道理,他蓝玉岂会不知?
  只是蓝玉不愿意去想,也不敢去想。他总以为,有太子在,有这份君臣情谊在,自己总能得以善终。
  可现在,太子没了。
  那份脆弱的平衡,被彻底打破了。
  自己不再是国之柱石,却在朱標逝去的那一个瞬间,就成了一块挡在皇孙路上的,必须被搬开,甚至被砸碎的绊脚石!
  蓝玉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双手,这双手,曾为大明朝开疆拓土,曾为朱家打下了半壁江山,可到头来,却成了自己的催命符。
  何其荒唐,何其悲凉!
  码头之上,伟岸如山的身躯,在这一刻,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,微微地晃了晃,眼中的滔天怒火与万丈豪情,尽数熄灭,只剩下无尽的苦涩与苍凉。
  看著岳父那瞬间苍老了十岁的样子,朱桂知道,时机到了。
  他没有再用言语去刺激他,而是话锋一转。
  “岳父,您戎马一生,北逐蒙元,功盖千秋。可知蒙元鼎盛之时,其疆域究竟有多广阔?”
  蓝玉茫然地抬起头,不明白女婿为何会突然问起这个。
  朱桂没有等他回答,他转身,走到码头上早已准备好的一幅巨大的舆论图前。这幅图,比大明朝廷所用的任何地图都要详尽,也都要庞大。
  他伸手,在地图上画出了一个巨大的,几乎囊括了整个亚洲和半个欧洲的恐怖轮廓。
  “从东海之滨,到斡罗思的平原,从中原的世界,到遥远西域的黑海。这片由成吉思汗的子孙们用铁蹄踏出来的庞大帝国,远非我们所击败的那个区区北元可比。”
  朱桂的表述,將蓝玉的思绪,从金陵城的权谋算计中,强行拉到了一个更加广阔的天地。
  蓝玉的目光,不由自主地被那片庞大的疆域所吸引。他虽然知道蒙古人强盛,却也从未想过,他们的帝国,竟会庞大到如此地步。
  这,已经超出了“天下”的范畴。
  朱桂看著岳父眼中那忽略而过的震撼,微微一笑,隨即拋出了一个足以顛覆他整个世界观的惊人论断。
  “这片前无古人的庞大帝国,在您看来,或许已经囊括了整个世界,对吗?”
  他伸出手指,轻轻地点了点地图上那个庞大的版图。
  “可我告诉您,岳父大人……”
  “就算是它,其疆域面积加起来,也不到我们脚下这个世界的……”
  “十分之一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