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7章
  用过膳,谢惊棠暂时在裴府住了下来,只不过住的是距离比较远的客院,这样不论是她还是裴府的人都能多少自在一些。
  沈啾啾挂在裴度的衣襟处,啾脸沉思地跟着裴度回到后院。
  裴度将鸟团子从衣服上摘下来,轻放在一边,手指离开时还顺带捏了一下。
  沈啾啾拢着翅膀,抬头看着裴度换下外衣:“啾啾啾啾……”
  恩公之前的话……
  除却一些不曾谈论到的往事,沈啾啾已经很了解裴度了。
  裴度做事是从不解释,或是遵循他人意见许可的。
  可能有的例外,大概是在沈啾啾表示自己没听懂的时候,点到即止说两句。
  但刚才晚膳前,恩公却在征询小鸟娘亲的意见,提前说出了恩公想要出手从镇国侯府“要”沈溪年出来的打算。
  这其实是很反常的行为了。
  裴度戳着小鸟团子转过身,又变回谜语人:“自己想。”
  沈啾啾背对恩公,听着身后恩公换衣服的声响,小鸟叹气。
  小鸟是很聪明的,但是在一些人情世故上的确又欠缺了很多。
  这是从前不与人密切接触留下的痕迹。
  裴度将衣衫搭在一旁的衣架上,目光在尾羽一翘一翘的小鸟团子上流转了一圈,眸色深沉。
  父母爱子,计之深远。
  谢惊棠能给予沈溪年很多,但唯一教不了,也给不了的,就是权势滋养出的底气与傲然。
  那是真正的世家贵族、天潢贵胄才拥有的奢侈品。
  但裴度可以。
  不论啾啾和谢夫人说了什么,让谢夫人暂时退步松口应允啾啾留在裴府,理由多半是出自啾啾本身的亲昵意愿。
  生死离别后的重逢让谢夫人的情绪大起大落,短时间内只会对失而复得的啾啾千依百顺。
  但母子骨肉,寸寸连心,随着时日慢慢过去,谢夫人免不了会因啾啾治病留在裴府而心有难言不甘。
  除非……
  能让谢夫人清晰明白的感受到,啾啾留在裴府,会得到比留在她身边更多更重的利益。
  裴度从前能想到的,关于溪年日后或许还有奇遇的情况,同样爱着沈溪年的谢惊棠自然也想得到。
  天下聪明者不知凡几,得以世间逍遥者又有几人?
  经商、赚钱、对财物银两的眼界,被谢惊棠悉心养大的沈溪年已然有了,啾啾留在谢惊棠身边,能学到的,得到的,无非就是这些。
  但留在裴度身边,沈啾啾能接触到的是世家贵族,是朝廷倾轧,是权势滋养,是谢惊棠不论如何都给不出的,沈溪年作为世家公子本应该拥有的倨傲自信。
  那是只有身后站着不论如何都能兜底的底气时,才会滋养而出的贵气。
  身为母亲的谢惊棠只会给心爱的孩子世间最好的东西。
  而裴度就是那个最好的选择。
  沈啾啾还在绞尽脑汁地较劲思考,裴度已经换了里衣,摇铃让侍女进来伺候洗漱。
  小鸟见状,也主动飞到铜盆边站定,等恩公给小鸟擦擦毛。
  随着沈啾啾在裴府的时间久了,一些看上去就是袖珍款式小鸟专用的东西也随之出现。
  就比如裴度现在手里拿着的小帕子。
  他仔细擦过沈啾啾的鸟爪,又换了个帕子,仔细将毛团子从头到尾擦了一遍。
  小鸟最近天天往外飞,的确沾了不少灰,但好在鸟绒蓬松鸟羽顺滑,及时擦一擦倒也干净,用不着日日沐浴。
  被擦得香喷喷的小鸟展开双翅,率先扑进床榻,从被窝下面钻进去,一个鼓包从下往上蛄蛹,最后从被子边缘冒出刺毛球似的脑袋,蹦蹦跶跶跳上枕头。
  在床上闹腾了一会儿,沈啾啾趴在床边,探头看还在慢条斯理洗漱的裴度。
  “啾啾啾啾!”
  裴度淡定回应:“不准催,是谁的翅膀毛上全是打滚来的灰?”
  裴大人正在把手上帕子上沾染的鸟绒摘下来。
  理亏的沈啾啾又把脑袋缩回去,小小的毛团子在床榻间上下弹跳蹦跶,故意先把床帐放下来,掖了个严严实实。
  挥退小厮侍女,裴度走到床边,很配合地屈指轻敲了敲床架:“啾啾公子?睡了吗?”
  啾啾公子从床帐缝隙含羞带怯地钻出一颗小鸟脑袋。
  裴度唇角浮现笑意。
  啾啾公子用爪子勾着床帐,扑腾着翅膀掀开来:“啾啾啾~”
  啾啾暖好床啦~
  小鸟团子的表情实在太好猜测,裴度第一时间就联想到了白日里的“暖床”二字,有些无奈地按了按额角。
  “莫要再说暖床这种词了。”
  的确是过于轻慢狎昵。
  当事鸟完全没当回事,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地点头啾啾啾。
  嗯嗯,知道了知道了。
  明天小鸟还暖床!
  沈啾啾用翅膀拍拍被子:“啾啾啾啾,啾啾啾~”
  别说这个了,来睡觉~
  ***
  翌日,裴度吩咐忠伯走一趟镇国侯府的话,是当着沈啾啾的面说的。
  沈啾啾眨眨眼,歪头。
  就……这样吗?
  不提前做点什么,直接上门……硬要啊?
  裴度垂眸抿茶:“嗯,硬要。”
  “溪年,你记住。”
  “在绝对的权势碾压面前,没必要去做无谓的安抚。”
  “越是说的少,越是强势,对方便会越惧怕,越配合。”
  从来没有这种权势压人经历的小鸟在裴度手腕上踩了踩:“啾啾啾啾?”
  如果日后有需要用对方怎么办呢?
  如果……如果日后对方得势呢?
  这样不是完全撕破脸了吗。
  小鸟两世为人学的都是与人为善,不留仇怨,冷不丁来这出,着实有点消化不良。
  裴度挑眉,手指点在沈啾啾的小脑袋上:“若你为上位者,与人为善不是施恩,而是自降身段。一味宽容,御下不严,只会让下面的人滋生出不该有的心思。”
  “施恩自然要有。”
  这是收买人心的手段。
  “但,那是在打服了,打顺从了之后。”
  小鸟沉思。
  小鸟消化。
  小鸟加载中。
  “溪年,若你为谢家家主,我命忠伯上门。”
  “若忠伯提前递上拜帖,言语和善,含蓄委婉提出想要的宝物,你会如何?”
  沈啾啾想都不想:“啾啾啾!”
  给出去!
  谢家怎么惹得起裴大官嘛,给出去就没事了叭。
  说不定结个善缘,日后有难多少能赌一把。
  裴度莞尔,话音一转:“那倘若忠伯直接上门,形容冷淡,严辞冷冽地命令你交出某样东西,你又会如何?”
  沈啾啾下意识攥紧鸟爪,不小心在裴度手背划出一道白痕,连忙低头用脸颊努力蹭揉。
  然后顺着恩公的话往下想。
  沈溪年自幼被带在谢惊棠身边,即使不见外人,谢惊棠做生意时的行为、待人接物的态度,都会潜移默化灌输给沈溪年。
  “啾啾……啾啾啾啾。”
  他不仅会把东西交出来,还会反复思考自己是不是哪里得罪了大人物。
  他会用各种自己能接触到的渠道打探消息,辗转反侧,然后在恰当的时机给可能得罪了的大人物府上送上更珍贵的宝物,以当赔罪。
  在得到这个答案后,沈啾啾沉默了。
  小鸟有种左右脑互搏的纠结感。
  从小生长在红旗下,接受人人平等的思想教育,穿书后沈溪年适应了好一阵才适应了家中有仆从婢女这样的存在,但依旧没办法心安理得被伺候,向来是能做的事情自己做。
  更别提现在恩公的“嚣张跋扈权势教育”。
  裴度并不急,有些改变是需要慢慢来的。
  他的手指挠向小鸟的脖颈:“早膳准备了黄芽菜,要吃吗?”
  黄芽菜其实就是小白菜,不过吃起来嫩嫩的。
  准备给小鸟的其实就是白水煮菜,没有任何调料,还得放凉了再吃,但对很少能吃到正常烹饪食物的小鸟来说,几乎算得上是减肥期的放纵餐了。
  沈啾啾立刻仰头:“啾!”
  吃!!
  ……
  面对国公府的索要,沈明谦即使再不解再不情愿,也只能夹着尾巴低声下气地交出了沈溪年。
  忠伯甚至拒绝了沈明谦试图亲自送上门并拜访首辅的说法,冷淡且强硬地直接从镇国侯府带走了沈溪年。
  或许是为了能让谢惊棠心甘情愿付出代价,看得出来沈明谦在保存沈溪年躯体这件事上,是花了大价钱的。
  谢惊棠得了消息赶过来,在看到静静躺在棺材里的沈溪年后,即使知道啾啾的存在,也还是忍不住落下泪来。
  隋子明远远看了一眼,微微抿唇,并没有往上凑。
  没人比他更明白看到至亲之人尸首的感受。
  即使有沈啾啾的存在,但失去就是失去,无法挽回。
  忠伯挥退了前厅的下人。
  原本趴在裴度肩膀上的沈啾啾飞下来,落进棺材里。
  小鸟静静看着双眼紧闭,肤色青白,眉眼鬓角挂着白霜的自己。
  很少有人能亲眼看到自己的尸体吧?
  这样的感觉很奇妙。
  有种说不出的……微妙。
  沈啾啾凑上去,轻啄了啄沈溪年的唇瓣。
  凉凉的,很硬。
  沈啾啾的脑壳落下一滴泪珠,滚烫的温度划过小鸟的羽毛,滚落在沈溪年的脸颊边,溅出几瓣水痕。
  小鸟飞到娘亲身边,张开翅膀一下又一下地安抚情绪崩溃的谢惊棠,鸟喙轻轻啄着谢惊棠的泪水,用翅膀毛毛耐心地擦。
  “啾啾,啾啾啾。”
  娘亲不哭,啾啾在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