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38章 心火未熄,尘根未断
  山道上。
  积雪被无数双靴履反覆踩踏。
  华贵的马车从山脚一直排到半山腰,车辕相抵,骏马不耐地喷著响鼻。
  车夫裹著厚厚的皮袄,在寒风中跺脚嘟囔。
  各色人等混杂著,挤满了龙门观前那块不大的平台上。
  峨冠博带锦袍玉带的官员勛贵,大腹便便眼神精明的豪商巨贾,綾罗绸缎戴著面纱的富家小姐,还有更多闻风而来,想一睹“诗仙”真容的市井百姓。
  就连勾栏里的歌姬都浓妆艷抹,前来拜见山门。
  简直是离大谱,罪魁祸首还是宋霆锋。
  这小子在勾栏多喝了几杯,把歌曲《一重山》给传唱了出去。
  一石激起千层浪。
  平日里听腻的小曲小调,突然出现了一首新曲子。
  那可真是不得了。
  诸多有技术的女人察觉到了商机,纷纷递上拜帖,要求宋公子当入幕之宾。
  脂粉香、汗臭、马匹的膻气、名贵熏衣香料....
  各种混合的气息,在这冰天雪地里发酵,形成一股粘稠的浊流。
  “让让!都让让!”
  “我家老爷要见无尘道长。”
  一个管事模样的精瘦汉子,带著几个膀大腰圆的豪奴。
  奋力推开挡路的人群,声音尖厉刺耳。
  他护著一位身著紫袍面容矜贵的老者,正是当朝位高权重的严阁老。
  “哼!先来后到懂不懂?”
  旁边一位同样身著蟒袍,气度不凡的中年人冷笑一声。
  正是手握实权的兵部张尚书。
  “张某奉圣上口諭,特来向道长请教诗词精义。”
  “尔等还不速速退开!”
  他身后的侍卫手按刀柄,目光凌厉。
  “张大人此言差矣!”
  穿著低调却用料极其考究的富商挤上前满脸堆笑。
  手中捧著一个紫檀木匣,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。
  “鄙人不过一介商贾,仰慕道长文采如滔滔江水。”
  “不敢奢求道长墨宝,只求能入观一炷清香,聆听仙音片语。”
  “些许黄白俗物,权当香火供奉。”
  匣盖半开,露出里面码放整齐的金锭。
  瞬间吸引了周围无数贪婪或鄙夷的目光。
  没办法,其中的利润太大了。
  无尘道长文采斐然,连陛下的请求都拒绝了。
  这要是能求得一幅墨宝,岂不是能討得陛下欢心。
  大胤崇文抑武。
  天子更是喜好诗词,谁人不知谁人不晓。
  就连位高权重的严阁老,也是写得一手好诗词,这才得以入了內阁。
  守门的小道士何曾见过这等阵仗。
  嚇得面如土色,死死抵著那扇单薄的观门。
  如同惊涛骇浪中一片隨时会被撕碎的叶子。
  观內深处,那间供奉著三清香炉的寮房。
  此刻却成了风暴眼中唯一诡异的平静之地。
  陆沉舟跪坐在一个旧蒲团上有些无奈。
  “师傅,您可得救救我啊!”
  老道长却如同一尊入定的神像,对身后的哀求置若罔闻。
  身上依旧是那件洗得发白、单薄的灰布道袍,宽大的袍袖垂落身侧。
  寮房的门被轻轻推开。
  大师兄无念走了进来,脸上带著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。
  他躬身行礼,走到玉衡子身侧,微微俯身,声音压得极低。
  “师傅,严阁老、张尚书、还有汴梁巨贾沈九万....”
  “都在观外候著。”
  “严阁老说,愿以千金求师弟一幅墨宝,不拘內容。”
  “那沈九万更是......抬了整箱的金锭.....”
  无念的声音里,充满了一丝无奈与对外界的荒诞。
  老道长没有动,甚至连眼皮都未曾抬起。
  窗外鼎沸的声浪,未曾在他沉静如水的面容上激起半分涟漪。
  许久,玉衡子沧桑的声音缓缓响起。
  “无尘......”
  陆沉舟顿了顿:“弟子在。”
  老道长微微一怔,眼中闪过一丝瞭然,隨即化为更深的嘆息。
  “你下山去吧。”
  窗外的喧囂,似乎因这为这句短暂地滯涩了一下。
  “下山?”
  陆沉舟疑惑,师傅这是要赶他走?
  “弟子未曾做错事,为何要赶弟子下山?”
  “请师傅明示。”
  玉衡子默默直起身,望著他的眼神,不再言语。
  只是长嘆了一口气,悄然退了出去。
  “师弟,你愣著干嘛?
  “快去追上去啊!”
  无念也搞不懂师傅葫芦里卖的什么药。
  明明又不是师弟人前显圣,只是在私下里与故友畅谈念出来的。
  谁知道他们把这件事抖出来了。
  这也不能全怪师弟啊!
  再说了,拒绝陛下的请求,不是你们俩商量好的么。
  好不容易道门出了一个天才。
  师傅,您可不能走上不归路啊。
  沙沙沙.....
  山风捲起屋顶上残雪与枯叶。
  声音沉闷空洞,如同为一场荒诞的盛宴,奏响了散场曲。
  观门紧闭,隔绝了山下的浮世绘卷。
  龙门观的夜雪,下得毫无徵兆,又理所当然。
  白日里铅灰色的冻云终於不堪重负。
  在子时过后悄然洒落。
  玉衡子並未安寢,而是盘膝坐在静室冰冷的蒲团上。
  面前的小几上,没有摊开的经卷,只有一盏早已凉透的清茶。
  他闭著眼,似乎在入定,又似乎只是在聆听窗外风雪肆虐的狂歌。
  静室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,带来一股门外卷进的寒气。
  吹得几上油灯的火焰猛地一矮,几乎熄灭。
  老道士枯瘦的身影在昏黄的光晕里显得更加佝僂。
  “师兄,无尘他....在门外跪下了。”
  玉衡子的眼皮微微动了一下。
  沉默片刻,他才缓缓开口。
  声音低沉平缓,听不出任何情绪。
  “让他进来。”
  不多时,陆沉舟的身影出现在了静室之內。
  “师傅....”
  他的声音有些嘶哑。
  正准备跪下,玉衡子的声音响起。
  “站著说话。”
  陆沉舟僵在原地,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。
  他抬起头,目光投向那道苍老的背影。
  试图从那灰布道袍中,读出师父此刻的心意。
  是失望?是责备?
  还是有一丝迴旋的可能?
  他张了张嘴,千言万语堵在胸口,最终只化作一句。
  “弟子知错。”
  玉衡子缓缓转过身,昏黄的灯光照亮了他的脸。
  没有预想中的震怒,也没有丝毫的失望。
  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。
  一种看透世事洞悉人心的瞭然。
  “错?”
  老道长的声音平淡无波,隨即摇了摇头。
  “你看这丹炉。”
  陆沉舟的目光停在墙角的丹炉之上。
  “炉火熄了,余温散尽。灰烬冷透,便是死物。”
  “可若炉中尚有未熄的星火,一旦遇风....”
  “便死灰復燃,烈焰焚天。”
  老道长把视线落回了陆沉舟的身上,一字一句地说道。
  “你的心火未熄,你的尘根未断。”
  “此地,早已不是你容身之所,它困不住你的魂。”
  “留在此地,不过是坐等心火焚身。”
  “师父!”
  这一次,陆沉舟喊的是师父,而不是师傅。
  “弟子知错,弟子可以改的。”
  七个月来。
  老道长就像是亲爷爷一样照顾他,让陆沉舟体会到了阔別已久的亲情。
  “改?”
  玉衡子打断了他,缓缓摇头,目光清冷如冰。
  “你尘缘未尽,心火未熄。强行压制,只会反噬更烈。”
  “这方外之地,於你已是樊笼,是囚牢。”
  老道长不再看他,转身走向丹房角落那个简陋的柜子里。
  他打开柜门,他探手进去。
  似乎早就准备好了一样,没有摸索就取了出来。
  玉衡子走到陆沉舟面前。
  昏黄的灯光下,他看清楚了上面的字跡:度牒。
  “拿著。”
  老道长的声音带著不容抗拒的力量。
  他將度牒递给陆沉舟。
  “下山去。”
  老道长看著他,目光深邃。
  “去你该去的地方,去受你该受的劫,去歷你该歷的难。”
  “用双脚,用双眼,用你这颗跳动的凡心。”
  “亲自去踏破!”
  “去把你锁在诗行里的怨,放归它该去的红尘浊浪。”
  “待到.....”
  老道长顿了顿。
  目光似乎落在陆沉舟的身上,又似乎落在了更渺茫的未来。
  “待到某日,你心火归位,尘根洗净之时。”
  “再回来.....也不迟。”
  陆沉舟颤抖著伸出手接过。
  如同握著一块寒冰,又像握住了一枚烧红的烙铁。
  老道长不再言语,他缓缓转过身。
  昏黄的光晕,將他灰布道袍的背影勾勒得更加决绝。
  他不再看身后的弟子一眼。
  去我该去的地方...去受我该受的劫.....
  陆沉舟呢喃自语,似乎有所顿悟。
  俯身跪拜师傅,直起身来,一步一步退出了静室。
  回到寮房收拾行礼,研墨提笔,留下了四封书信。
  推开沉重的观门。
  风雪如同等候已久的猛兽,瞬间咆哮著扑了进来。
  捲起他单薄的灰布道袍,抽打在他脸上冰冷刺骨。
  门外,白日里喧囂的平台已被厚厚的积雪覆盖。
  唯有狂风在空旷的山谷间悽厉地尖啸。
  他站在门槛內,最后回望了一眼。
  龙门派熟悉的轮廓,在漫天狂舞的风雪中。
  貌似有一个模糊身影目送著他离开。
  脚步踏在冰冷的石板地上,发出空洞的迴响。
  每一步都像踏在万丈深渊的边缘。
  风雪瞬间將他吞没。
  不留一丝痕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