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1章 黑山食肆
  闷热的夏夜,无处不燃著一团隱形的火。
  烧得人肺腑灼热,心境难平。
  慕容宇在寢殿內,饮了两碗冰镇的茶水,胸中的火气没有减去半分。
  他是帝王,是九五之尊,真龙天子。
  区区一个臣子竟敢当眾对他口出狂言。
  宋延斥骂的时候,慕容宇仿若在他垂垂老矣的身上看见了裴定礼的影子。
  裴定礼当年就是如此过分。
  他口中虽不像宋延那般吐出污言秽语,却比宋延还令人厌恶。
  当初,慕容宇刚登基,不善处理政事。
  裴定礼每日事无巨细地问他,考他。
  他略有思考不周之处,裴定礼就一脸肃穆地劝诫:
  “皇上可知,一句戏言便会让黎民处於水深火热之中。为君者,当以民为先。”
  他若是反驳,裴定礼就愈加劝諫,甚至跪下。
  好像显得他是个无能昏庸之君,而裴定礼是忠直难得的肱骨栋樑。
  他明明是天子,天下都为他所有,万民都臣服於他脚下,他有何不可为?
  他后来不过是想多建几座行宫,裴定礼竟敢搬出先帝的名头斥责他:
  “荒唐奢靡,骄奢淫逸,绝非贤主所为!”
  裴定礼一向是如此大胆,仗著自己的元老身份,忘了谁是君谁是臣。
  裴家世代有清流之名,不少朝臣对裴定礼信服有加。
  他启用扶植贺庭方,让贺庭方与裴定礼形成抗衡之势。
  裴定礼被告发私通敌国时,他想藉此机会让裴定礼吃点苦头,再把他贬去偏远之地。
  可最让他愤怒的是,他才將裴定礼下狱,第二日就有百官上书为裴定礼求情。
  第三日,文武官员跪在殿前,求皇上三思明察。
  第四日,长安城的文人学子聚在皇城门口,要为裴家討公道。
  大瑜是他慕容家的天下,可这些昏了头的文人信裴定礼多过信他。
  他如何能坐视不管?
  慕容宇召来他最信任的青阳道长,青阳道长卜算一卦,竟道:
  “卦象有异,天下气运落於裴氏,裴氏后人,必搅乱乾坤,倾覆朝纲。”
  慕容宇看著百官学子呈上的文书,对青阳道长的话深信不疑。
  裴家显赫如此,得人心如此,將来必成大患。
  那一刻,慕容宇真真正正地感受到了裴家的威胁,决心剷除裴家。
  那年他二十三岁,登基八年,第一次用强势手段镇压官民。
  朝野內外,有胆敢为裴家开脱的,一同视作谋逆之罪。
  这一回,裴定礼在狱中,无人能够在慕容宇身边阻拦。
  也是从这一年,慕容宇才真正尝到身为帝王的至高权力。
  裴家被流放前夕,男丁皆被灌下绝嗣药,不得诞后。
  过了几年,听说恭亲王府的裴璇怀孕时,慕容宇亦不能容忍,再次下手。
  听闻裴璇身亡,慕容宇的心才落地。
  至此,除了深宫中的裴姝,裴家在世上,再无后人。
  想到裴姝,慕容宇的心思浮浮沉沉。
  此时正好路过乾阳宫外的槐树,慕容宇想起初见裴姝时,她就是站在这棵槐树下。
  眉眼疏疏淡淡,碧色的衣裙沉稳如湖面。
  槐树依旧高大,槐已经开过落尽了。
  槐树背后忽然传出动静。
  王內侍及侍卫立刻护到慕容宇身前:
  “大胆!何人敢惊扰圣驾?”
  槐树后走出一个女子窈窕纤细的身影。
  那身影因畏惧而瑟缩,像断了菟丝一般跪在地上:
  “皇上恕罪,臣妾因白日遗失了帕子,故而来寻,未料及惊扰皇上了。”
  慕容宇扫了一眼,没认出是谁。
  王內侍在一旁道:“皇上,这是祁才人。”
  王內侍记人记得准,心里也通透著。
  这祁才人大晚上的寻帕子,还非寻到乾阳宫附近,这打什么算盘都不用猜。
  慕容宇脸上也出现不耐,想命人將祁才人押走。
  可他將开口时,夜空乌沉沉的云朵被突如其来的一阵风吹开。
  云破月出,轻纱般的月光落下。
  祁才人眼尾沾染了清冷的月色,竟有三分像裴姝当年站在树下的神情。
  慕容宇呼吸一滯,抬起她的下巴:
  “你叫什么?”
  祁才人受宠若惊,脸颊又泛起一层薄红:
  “回皇上,臣妾闺名祁馨月。”
  慕容宇的眼神落进女子的眼底,宛如沉入湖水。
  …………
  盛夏的日子转眼就被太阳晒得蒸发了。
  八月,天气微微转凉。
  潯州白云县里,新开了一家食肆。
  在市坊的西南角,位置说不上好算不得差,但菜的量足味美,价格实惠。
  白云县不大,口口相传,店里的口碑就传了出去。
  因此店里生意很不错。
  就是这食肆的名字取得有点奇怪:
  黑山食肆。
  原本苏知知想取“黑匪食肆”这个名字,但这名字实在是一听就没人敢进。
  伍瑛娘就改成了“黑山食肆”。
  门口一面酒旗,一面写著“酒”,一面写“黑山”。
  柳山长和邱夫子今日閒暇出门採购笔墨,正好路过黑山食肆。
  邱夫子道:“明枝,前几日我听说这家食肆味道不错,我们尝尝?”
  许多小店店內污垢油气有一片,柳山长因而很少在小食肆进食。
  但今日的確饿了,而且还闻到饭菜香味,便頷首:
  “略食一二可矣。”
  店面不大,里面统共也就摆了四、五张食案。
  柳山长进去,意外地见四处打扫得都很乾净,桌椅地面一尘不染。
  窗台上摆著几个陶罐,插著几株茉莉,淡香怡人。
  窗台侧边掛了一块大模板,上面列出了菜名和价格,有的还配了简单的图画。
  “明枝,你看。”邱夫子惊讶地指著身后的墙面。
  后边的墙上居然掛了画,还有题字。
  画上是鸡鸭鱼塘,田间风光,风雅意趣,赏心悦目。
  柳山长点头,对这小食肆添了几分好感。
  一个老头,肩上搭条巾子:
  “两位客官想吃点什么?”
  邱夫子一看这老头,年岁已高,而且只有一只耳朵。
  他都想问,谁家虐待老人,把残疾老人逼得出来跑堂谋生了?
  而且他很怀疑著老人家能不能听清楚菜名。
  他慢慢地说了几个菜名。
  结果那老人家嘴里飞快地重复一遍:
  “羊汤麵、炒葵菜、红烧鱼,好嘞,客官稍坐,马上上茶水!”
  邱夫子:???
  老人家往后走,掀起帘子去了后厨。
  帘子再掀起来的时候,冒出的却是两个冰雪可爱的孩子。
  苏知知提著茶水,薛澈端著茶碗,两个人来帮忙上茶。
  书院开学了,他们俩平日都在念书,休沐时若是无聊了,就来店里帮帮忙。
  “柳山长,邱夫子。”苏知知和薛澈端著茶水过来。
  柳山长和邱夫子也没想到会看见自己的两个小学子:
  “你们二人怎会在此?”
  苏知知把茶水放下来:“这是我娘开的食肆呀。”
  薛澈把碗摆好:“学生閒暇时来此帮忙。”
  柳山长问:“郝村长夫妇呢?”
  苏知知坐在了柳山长对面:“我娘在后厨做菜呢,我爹今早买菜买错了,把嫩豆腐买成了老豆腐,正被我娘数落呢,等会就出来了。”
  邱夫子:“方才那位老人家可是你家亲戚?怎不在家安享晚年?”
  苏知知:“是我爷爷,我爷爷说他还不老,家里太闷了,还不如出来做事。”
  说话间,后厨有一道身影闪出去,带起一阵风。
  那是孔武出去送人家预定的外食了,他跑得快,送到人家里时,饭菜热得都还跟刚出锅似的。
  薛澈已经去后厨告诉了大人,不一会儿,薛澈就带著郝仁出现了。
  郝仁朝著柳山长和邱夫子走来:
  “柳山长、邱夫子,多谢二位平日在书院关照知知和阿澈,两位今日的酒水菜色不必结帐。”
  柳山长不接受:“孩子在书院那是书院的事,吃饭归吃饭,两码事。”
  郝仁也不再勉强,额外送了两个小菜,而后坐下来陪柳山长和邱夫子聊天。
  谈到这墙上画作时,郝仁神色温和:
  “这是在下和两个孩子一时兴起画的,难登大雅之堂。”
  画上有几只鸡在觅食,有两只画得憨態可掬,惹人喜爱。
  苏知知指著画上两只鸡:
  “这只肥点的是我画的,瘦一点的是阿澈画的。”
  柳山长和邱夫子都道有趣。
  菜上齐后,郝仁不打扰柳山长吃饭,带著苏知知和薛澈坐在门口的柜檯后边。
  郝仁现在是食肆的掌柜兼帐房先生。
  他一边算帐,还一边给两个孩子出算术题:
  “今有垣厚五尺,两鼠对穿,大鼠日一尺,小鼠也日一尺。大鼠日自倍,小鼠日自半。问几日相逢?”1
  薛澈思考了一下,拿著笔在纸上写写算算。
  苏知知不用算:“让阿宝把它们吃了,直接在肚子里相逢。”
  郝仁扬起唇角:“知知这算一个方法。”
  他偏头看著薛澈:“那如果不让阿宝吃,它们要打洞几日?”
  薛澈算出来了,试著问:“第三日相逢?”
  郝仁含笑点头。
  店內五张桌案都坐满了人,其中有一桌忽然大声嘆:
  “李兄啊,你怎么就没多存点货?宋家倒了,上等松烟墨翻了数十倍价啊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