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9章 七王爷慕容循
  清明前后,最是容易落雨的时节。
  细雨扬扬洒在皮肤上,像无数根细软的针尖。
  慕容婉站在听雨轩门口,耐不住心中好奇,想往里看一眼父王。
  才走一步就被守在门口的护卫拦住了:
  “郡主,王爷吩咐过,任何人不得入內打扰。”
  慕容婉秀气细长的眉略微挑起:
  “父王最疼爱我了,我进去怎会是打扰?你去稟报父王一声,说我从贺府回来了。”
  “是,郡主。”护卫知晓衡阳郡主在家中娇宠,不敢耽误。
  慕容婉在门口等了一会儿,见护卫大步回来,沉声道:
  “王爷说,让郡主先回汀兰院。”
  慕容婉愣了一下。
  父王素来极好说话,几乎不会拒绝她的任何要求。
  今日她怎么连院门都入不得了?
  慕容婉不悦地回自己院子换衣裙去了。
  听雨轩,正房內。
  门窗皆闭,一室昏暗。
  慕容循颓然地坐在门边,怀里抱著一块牌位。
  【恭亲王妃裴氏之灵位】
  慕容循是先帝宠爱的柔妃所生之子,生了一双风流的桃眼,看人时总是显得很多情。
  这样的眼睛若生在少年的脸上,必然是要撩动许多少女芳心的。
  可慕容循已非少年,如今已有二十七岁,身材隨著酒肉享乐鬆弛。
  十多年前的时候他还是儒雅俊朗的,只是现在人胖了,就和以前判若两人。
  但优柔寡断又懦弱的性子从没变过。
  他十几岁的时候被皇兄封为恭亲王,封地在洪州。
  虽本朝亲王可居京城遥领封地,年少的慕容循还是兴奋地想要亲自去自己的封地游玩一圈。
  去江南饮酒作诗,看看烟雨如雾之景。
  在洪州待了两年,再回京时居然被叛党余孽拦路。对方人数眾多,有备而来,与王府护卫廝杀得不可开交。
  眼见形势不利,慕容循在两个受伤护卫的掩护下逃走。
  奈何叛党余孽也追了上来。
  慕容循腰间繫著宝剑名鞘,但这只是因为好看才带著,他手无缚鸡之力,只能狼狈躲闪。
  困境之中,却听见一个女子的笑声入耳:
  “喂,你自己不是有剑吗?为何只顾著躲?”
  慕容循抬眼望去,见一个做男装打扮的少女骑在马上,一手执韁绳,一手拿著条金灿灿的长鞭。
  霞光万丈,她笑起来时灿若骄阳。
  “吾遇歹人劫杀,望女侠相助!”慕容循顾不得许多,急得求救。
  “我要是救了你,你腰间的宝剑得归我。”
  “好!”慕容循一口答应。
  女子从马上跃下,手中的鞭子如长了眼睛和手脚一般,捲走了叛党手中的刀剑,又直击他们命门。
  “走!”她一把拉起慕容循上了马,策马狂奔而去。
  马疾如风,女子的髮丝被吹到慕容循的脸上。
  痒痒的。
  慕容循惊魂未定:“敢问女侠如何称呼?”
  女子的声音被风吹散:“苏璇。”
  待到安全的地方,苏璇下马第一件事就是要走了慕容循的宝剑。
  慕容循没了剑,没了护卫,隨身可证明身份的物件也在混乱中丟失。
  他得知苏璇要去长安,於是跟在后面:“你若肯护我回长安,我必报以万金!”
  苏璇挑眉,伸手掐著慕容循白嫩的下巴:
  “哎,小白脸,你是不是迷上本女侠了?”
  慕容循急道:“休要胡言!”
  苏璇哈哈笑起来,一双眼睛清澈如溪,月影流光。
  慕容循忽地就红了脸,匆忙地后退,慌张地摔了个屁股墩。
  去长安的路上,苏璇指使慕容循做这做那的,把他当小廝用。
  他一开始敢怒不敢言,后来相处久了,经歷几番困境后竟生出情意。
  等到了长安慕容循才知道,她不是什么江湖女子,她是裴家次女裴璇。
  裴家有两个女儿,长女入宫为妃。
  次女裴璇前几年去江南外祖家住下,没养成一点江南女子婉约的性格,反而风风火火地练起了武。
  行走在外时,还化名苏璇,免得给裴家生事。
  皇上慕容宇派人剿灭了叛党余孽,同时安抚慕容循,问他可有所求。
  慕容循坚定地跪在皇兄面前:
  “臣弟心悦裴家次女裴璇已久,求皇兄赐婚。”
  慕容宇高坐龙椅之上,深深地看了他很久:
  “准了。”
  慕容循和裴璇成亲时,是永嘉八年。
  十六岁的裴璇嫁入王府,没过多久裴家就被人告发谋逆,私通敌国。
  祸不及出嫁女,裴璇不必跟著裴家离开长安,却被禁足在王府內。
  曾经张扬的女子一夜之间变得內敛沉默。
  一日日。
  一年年。
  裴璇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。
  慕容循想见她,却不敢面对她。
  同时也害怕皇兄会因此而猜忌他。
  他去听雨轩的次数极少。
  裴璇也几乎不找他,常常闭门在院中,不见她出来。
  就这样过了三年。
  皇兄再次赐婚,让他娶贺家女为侧妃,他也不敢反抗。
  永嘉十二年,裴璇和贺妍同时传出有孕的消息。
  慕容循听说裴璇有孕后喜不自胜。
  可还未高兴几个月,皇上最信赖的青阳道长却说裴璇肚子怀的是祸乱天下的灾星。
  大凶临头。
  皇上目光寒凉地看著他:“老七,该怎么做,应当清楚。”
  慕容循伏地谢罪,遍体生寒。
  他回到府中,红著眼,亲手把那碗御赐的墮胎药端到裴璇面前:
  “璇儿,我们以后还会有孩子的。”
  裴璇摸著已经隆起的孕肚,清亮的眼睛定定地看著慕容循。
  慕容循也望著她。
  她生得很美,这几年消瘦了许多,却依旧让人挪不开视线。
  她笑了。
  笑得脸色苍白,眼角的泪珠无声地往下落。
  慕容循端药的手在颤,连著胸腔里的心也在颤。
  那是他见过最淒凉的笑,让他心疼到连每一处骨缝里都是痛意。
  此后数年,他在夜里一次次地梦见她流著泪对自己笑,痛得断肠削骨。
  “没有以后了。“
  裴璇抹去眼角的泪珠,接过药碗,对他说:
  “当初我救你,你欠我一命,该还给我了。”
  然后她扬手砸了药碗。
  药汁飞溅时,裴璇从身后抽出一把泛著冷光的剑,直刺进慕容循的胸口。
  慕容循胸口传来尖锐的疼痛。
  屋外的护卫衝进来见裴璇一脚破开窗子,跃上墙头。
  护卫们才知,这些年足不出户的王妃竟会武功。
  傍晚,残阳落了一半。
  墙头露出红色的半圆,像一座血色的坟。
  冬风吹得裴璇衣角青丝纷飞,身影消失前,她留下最后一句话:
  “这是我一个人的孩子。
  慕容循,你不配。”
  慕容循胸口插了一把剑。
  那把剑正是当年裴璇救他时,他送的那把宝剑。
  她在和他做了断。
  从此两不相欠。
  她不要他了。
  “璇儿……”
  慕容循喉间喷出一口血,身子直直地往后倒。
  他昏迷了近一个月,高烧不退。
  等他被太医从鬼门关拉回来的时候,手下护卫呈上一片血衣。
  “王爷,这是在京郊断崖下找到的,王妃恐怕已经……”
  追著裴璇出去的护卫一路跟到了京郊山林,在断崖处失去了线索。
  崖底有豺狼虎豹出没,搜寻的人手顺著斑斑血跡找了几片血衣。
  一处洞穴口,还散落著几根被野兽啃过的人骨。
  恭亲王妃死了。
  有人嘆,死了也好。
  死了,裴家一家人在地下就团聚了。
  因是罪人之女,皇上不允许裴璇的牌位入宗祠。
  慕容循就在听雨轩为裴璇立了牌位。
  他懦弱得不敢与皇权对抗,不敢面对外人的流言蜚语。
  裴璇不在了,但他依旧按著宗族的期待开枝散叶,平日里和贺妍一起在外人面前做著夫妻和睦美满的样子。
  只是每年清明时,就將自己关在听雨轩,一个人抱著牌位喃喃自语。
  “璇儿…有很多人像你…可其实没人真正像你…”
  “璇儿,你那一剑没收走我的命…你回来取…”
  “我知道你嫌我没用……恨我软弱……”
  慕容循的手指一寸寸地抚过牌位。
  雨水从窗户缝隙溅进来。
  他面颊微湿。
  门外,站著一位长年看守听雨轩的僕妇。
  僕妇叫忍冬,是伺候过先王妃裴璇的婢女。
  慕容循在屋內对著牌位喃喃自语时,忍冬就在院子里沉默地扫地。
  这院子空了几年,她就扫了几年。
  数年如一日,好似在等待曾经的主人归来。
  忍冬经过屋门口时,听见慕容循细碎的低语,捏紧了手中的扫帚。
  她左右张望,见四下无人,狠狠地朝著慕容循的方向啐了一口唾沫。
  呸!
  ……
  慕容婉换好衣裙去琼华院找母亲的时候,雨已经小了。
  四处都瀰漫著湿漉漉的雾气。
  林嬤嬤还在小声宽慰著贺妍:
  “世间男人得不到的就忘不掉,王爷如今无非是后悔,心中有个放不下的结罢了……”
  “王妃犯不著为此事置气。”
  贺妍听著有理,心里气顺了些。
  也是,人都死了,做那深情的模样给谁看呢?
  “娘,我换好了衣裳了。” 慕容婉走进来。
  林嬤嬤立刻闭了嘴。
  贺妍看见女儿伶俐朝气的模样,脸上露出一抹胜者的笑意。
  裴璇活著的时候,自己贏不了她。
  可现在她已经死了。
  自己的女儿是千娇百宠的郡主,儿子是继承爵位的世子。
  而裴璇,只能怀著还没出世的祸水被野兽啃得尸骨无存。
  “娘,你看我头上新做的珠好看么?”
  慕容婉头上戴著一支珠,顏色润白的南海珍珠镶在金丝上,价值百金。
  贺妍抚过女儿的脸:
  “娘的婉儿最好看,谁也比不上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