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29章 十万!
  京城的谈判已然接近了尾声。
  太子带领著东宫属官以及鸿臚寺眾卿对北蛮前来递交降书的使节们,极尽压迫。
  大寧提出的条件很苛刻,那些赔款,岁供、赎金,已然达到了令人瞠目结舌的地步,这不是狮子大开口,这是战胜国本应有的待遇。
  北蛮使臣努力爭取过了,可大寧太子的態度很坚定,丝毫没有让步,如果谈不拢,那就继续把仗打下去吧。
  那一日,北蛮使节痛哭流涕,向云京城方向再三叩首,隨后在请降书上签字画押。
  太元殿上,北蛮使节向大寧皇帝陛下跪地奉上投降国书。
  当夜,北蛮皇帝向大寧皇帝自称侄皇帝的消息传遍了大街小巷,百姓们欢欣鼓舞,自发走上街头,歌颂起陛下功德。
  打贏了仗,这是普天同庆的大喜事,並且……此役,开疆扩土,將乌然三镇收入版图之內。
  笼罩在大寧上空半年之久的阴云彻底消散,定北王与陛下依旧和睦,並且结为了亲家,祁王爷亦是国之忠臣,五万铁骑赴北,焚巫神山於一炬。
  这就是大寧真正巍峨的山峰,真正的擎天之柱。
  然而,在如此情形下,朝堂上又有一些人,换了一个角度,考虑起了战后的问题。
  此一战后,定北关便成了后方,乌然三镇成为了大军驻扎的最前线。
  这又是多出了將近一州之地,自然而然的,成为了定北王爷的新封地。
  开疆扩土,盖世之功。
  已然成为大寧唯一一位异姓王的定北王爷,手下有兵有將,封地已有三州,门生故吏遍地,军中旧部更是四散於大寧各地,民间的威望……更是达到了顶峰。
  父亲是太傅,女儿是王妃,儿媳是郡主,手中执掌边关三十万兵马。
  他的存在……已经完完全全地威胁到了那把龙椅。
  这已经不再是感情或信任的问题,而是政治威胁。
  “陛下……总是要对王爷做出些安排了吧。”
  朝堂上大部分人都这么想著。
  陛下一生杀伐果断,可对於北边的那位异姓王爷,他老人家总是如此犹豫。
  对皇帝来说,可称为……优柔寡断。
  朝堂上的大臣们等啊等,终於等到了一则消息。
  一则……震烁古今,前无古人,其后也未必能有来者,足以铭记史册的消息。
  ……
  定北关以北,乌然镇以南。
  这里是一片辽阔的平原,矗立著连绵的军寨与烽堡,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溅满了寧魏两国战士们的鲜血。
  十万战俘,有骑兵,有步卒,也有辅兵僕从兵刑徒兵。
  他们是在那场国战后,未能及时撤退或是局部战役战败后投降的溃卒。
  说的好听些,北蛮征南大都督吾侗为了保留成建制的部队,选择了战略性后撤。
  可事实是,他们已经败了,准確的说,当时的他们……是溃败。
  北蛮皇帝与吾侗的选择没有错,对北蛮来说,及时的保留有生力量是最好的选择。
  但这十万俘虏,却是实实在在地留在了这里。
  以及……茫茫的战马。
  这十万战俘,在大寧战士的皮鞭下,分批次地开始在乌然三镇的北面,建起了防御工事。
  他们赤裸著身子,在北方凛冽的风中,在太阳的暴晒下,成为了寧人的奴隶。
  俘虏们咬牙切齿,他们发动过极多次的反抗与暴动。
  可毫无疑问的,失去了武器与战甲的他们,与长了双腿双手的牲畜没什么区別,在寧人囂张地大笑下,被砍成了臊子。
  希巴是北蛮西卑城的一名男子,虔诚地信奉者巫神。
  他自认是一名蛮族的战士,身体上流淌著好战的血脉。因此,他早早地投军,凭著身强力壮的身体素质,入了吾家虎豹骑。
  虎豹骑,是北蛮最为精锐的骑兵,也是北蛮子民心中的骄傲。
  在他们看来,虎豹骑,是战无不胜的。
  数月之前,魏寧大战正酣,战事最为激烈之时,希巴跟隨著少主人,也就是吾侗的长子,去了乌然城以北的一座平原。
  他听少主说,定北军的嫡子,携八百人深入了他们的后方。
  据说,他们劫了粮队,切断了大魏向乌然城的重要运粮线。
  希巴当时觉得,那定北军的继承人,还算有几分胆气。
  但可惜,没什么用,因为自家少主带著自己在內的五千虎豹骑去截杀他们了。
  他们,没有逃脱的可能。
  希巴还记得,当时自己的少主身披金甲,意气风发,於阵前喊话,想要招降那赵世子。
  然后,那北王世子高高举起了手中的定北刀。
  他们只有八百人啊。
  希巴愣住了,
  他眼睁睁地看著那八百骑以赵家世子为矛头,悍不畏死地凿进了他们五千骑的战阵。
  这是一支真正的精锐。
  希巴当时如此想著,他亲眼看著赵家世子挥舞著定北刀,衝锋在前,他也亲眼看著自家少主迅速后撤,躲藏在了人群中。
  然后,自家少主的脑袋就被割了下来,被赵家世子握著头髮,抓在手里。
  自家少主的面容,满是恐惧与不可置信。
  希巴有些茫然,直到突然出现的辽东铁骑衝垮了他们仅剩下两三千人的军阵之时,他还愣愣地没有缓过神来。
  所以,他被俘了。
  他可以骄傲地说,他是被赵家世子亲手俘虏的。
  因为希巴有此殊荣,所以在大战之后,他被安排成了他所在那座俘虏营的头头。
  他很听话,他知道不听话就会死,所以他一直督促著身边的俘虏同胞们好好干活,不要偷懒。
  昨天东边那座工地里,又出了一起暴动,今天参与暴动那些人的脑袋就被送来了,让俘虏们亲眼看看,不服从的后果。
  希巴很聪明,他是老兵了,他能根据定北军营里的动向,猜测到仗是打完了,大魏……投降了。
  投降好啊,打不过,是真的打不过。
  既然投降了,那我们总归是能回去的吧,回家去。
  毕竟,他们那么多人,都是活生生的战士,都能重新上马杀敌,下马耕种,拿著鞭子放牧。
  希巴猜到了,陛下国师和大都督是不会放弃他们的,所以只要听话就好了,他们很快就会回去的,要那没用的血性作甚,活著比什么都强。
  毕竟……在遥远的西卑城,在他的家乡,还有母亲在等著他。
  “希巴!”
  这时,一个穿著黑甲的寧人將领在甩著鞭子向他招手。
  “来了!”
  希巴脸上出现了一抹卑微的笑容,躬著腰,小跑著来到了那寧人將领面前。
  他对这將领很熟悉,是管理这座工地的主將。
  希巴也知道这座工地是什么,这是未来用於防御他们的军寨。
  那將领拍了拍希巴的肩膀,他一向很欣赏这个北蛮俘虏,聪明听话,所以他是整座工地唯一一个可以穿裤子的北蛮人。
  “希巴,把所有人都叫齐,跟我走。”
  名为赵谦的將领笑了笑,道。
  赵谦是定北王的义子,战功彪炳,杀人如麻。
  定北十万精骑,他独领一镇两万骑。
  “是。”
  希巴点头哈腰著,转身去敲锣,召集工地里的北蛮俘虏。
  这座工地很大,足有六千战俘。
  现在在干活的只有三千,另外三千在睡觉,等到晚上替班,接著干。
  三千战俘们,很快就被召集来了,茫然地向北走去。
  一千定北骑在四周持刃持弓,警惕地看护著。
  赵谦默默走在前面,希巴望著那將领的背影,不知为何,他感觉到了一抹沉重。
  路,走了很远,差不多有半个时辰。
  希巴看到了前方有一座高台,高台上,坐著一道黑甲身影。
  那身影巍峨而霸道,
  身旁,立著一桿大戟。
  希巴还看到了高台上站著另一道身影,他对那道身影很熟悉,穿著银甲。
  那是定北王世子,赵离。
  他扛著一桿旗,那是赵字王旗。
  希巴和身旁的三千战俘继续向前走著,渐渐的,他们来到了与高台很近的距离。
  他嗅到了一抹血腥味,有些浓。
  希巴向前望去,
  那里,有一座大坑,隱隱有血跡。
  坑很大,真的很大。
  他们这三千战俘站在坑的外侧,甚至望不到底部。
  希巴嗅著血腥味,看著坑边的斑斑血跡,忽得怔住了。
  他抬头,仰望著坐於高台上的那道巍峨身影。
  他转身,看向周围默默將他们包围起来的黑甲定北军们,他们手中,握著长弓。
  他回头,看向了赵谦。
  那位与他极为熟悉的將领,此时面无表情,只是高高举起了右手的定北刀。
  希巴呼吸一滯,他知道,在定北军中,主將手中的刀挥下,就代表著衝锋。
  他的身子颤抖起来,他哆嗦著,向赵谦迈开了腿。
  一步,
  两步。
  唯一一位穿著裤子的北蛮人,是如此的显眼。
  “赵將军,我不想死,我不想死!”
  他悽厉而悲惨地大喊著。
  希巴眼中的世界仿佛慢放了下来,他真的跑到了赵谦的身前。
  然后,他看到了赵將军手中,挥下的刀光。
  希巴感觉自己的世界在旋转,一切都是那么的光怪陆离。
  不知怎的,他看向了天空。
  箭雨,
  漫天的箭雨。
  那是多少根箭?
  他已经没有力气去数了,他的耳边听到了极为熟悉的箭矢入肉声,也听到了极为熟悉的哀嚎。
  “噗哧。”
  像雨点一样,滴滴落下,极有节奏。
  慢慢的,他有些听不清了,也看不清了。
  希巴知道,自己要死了。
  在这生命的最后一刻,希巴没有想起自己的母亲,也没有想起他的家乡,更没有想起他效忠了一生的大都督。
  他想起了,今天刚刚看到的那颗脑袋,隔壁工地带头暴乱的那个人的脑袋。
  那是一颗很丑的脑袋,明明都死了,还咧著嘴笑著。
  自己当时在心底嘲笑过那个脑袋,认为那颗脑袋的主人真傻,明明再等等就可以回家了,非得寻死。
  图什么呢?
  “呵呵……”
  终於,
  声音消失了,一切都仿佛没有发生过。
  只留下了遍地的尸首与箭矢,血跡……铺满了大坑的坑沿。
  赵谦迈著步子,向前走去,来到了希巴的尸体身前。
  他低头瞥了一眼,隨后挪开了视线。
  血流干了,真丑,还在咧著嘴笑。
  “把他们身子里的箭都拔出来,省著点用。
  尸体都扔进坑里去,看看下一批过来没有!”
  ……
  “爹。”
  “嗯?”
  “北蛮的赔款送来了,岁供送来了,赎金也送来了。
  祁王那五万骑兵撤出来了,陈一老先生和云心真人也回来了。
  陛下的旨意也来了。”
  “嗯。”
  “那咱们……是不是应该按旨意,按寧魏国书上写的,把那十万战俘放回去?”
  “確实是应该这样。”
  “那……”
  “可你爹,不想放。”
  “爹?”
  “爹可能得对不起你了,孩子。”
  “爹……”
  “如果说,我说如果,
  今日之后,史书上会记载著,爹杀人如麻,什么人屠,什么杀神……你也会被人叫做人屠之子,杀神之子,跟著你爹我遗臭万年,你会怎么想?”
  “我会怎么想?”
  “嗯。”
  “儿子会想,这名號真帅。”
  “哈哈,乖儿子!”
  “爹,非得这么做吗?”
  “你他娘刚才哄你爹开心呢?”
  “没有,孩儿就是问问。”
  “嗯,必须得这么做。”
  “为什么?”
  “因为……你皇帝大伯,想让爹这么做。
  说实话,爹自己也想这么做。
  名声而已,不重要的。
  你可知道,十万控弦之士,对於一个国家来说意味著什么?
  他们可以耕田,可以放牧,可以打仗,这样的壮劳力,是如今的北蛮极为珍贵的力量。
  爹今天寧愿做这个刽子手,让史书上把爹写的畜生不如,也要把北蛮的这根筋狠狠抽下来!
  当然,此事,还有另外一层说法。
  今天,爹杀这十万人,与北蛮结上真正的死仇,在史书上多了抹后人评价不知好坏的名声,大战后再把军权一分,朝堂上那些人,应当也挑不出爹的毛病,不会咬著爹不放了。”
  “爹,还得分军权啊?”
  “怎么,不捨得了?”
  “也不是……”
  “说分军权也不准確,只不过咱们赵家现在太大了,得散上一散,求个安稳。
  其实吧,就算是散,也是散给自己家人,咱也没吃多少亏。”
  “散给自己家人……”
  “咱家总共就这几口人,还能给谁啊。
  他娘的,你忘了,
  你姐的嫁妆还没给呢!”
  “臥槽,爹!”
  “你爹大不大方?”
  “爹,这次之后,名声没了,闺女没了,兵马少了,也就地盘大了那么一点。
  爹,你给你儿子说实话,心是不是都快疼死了?
  你要非让儿子说句好听的,那儿子就哄哄你。
  爹,你真是天下第一大方的老丈人,没有之一!”
  ……
  “承和二十年十一月,魏国请降,帝准之。
  初魏军败,为寧所俘,以军降,后反覆。
  定北王患为乱,降卒十万,尽坑之。”
  ———陆琢之《寧史·定北王传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