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7章 张居正
  朱翊钧看著殿中伏倒一片的臣工,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,稍纵即逝。
  李太后与潞王,这两面挡箭牌,果然好用。
  这招他能对百官用无数次。
  原主万历太傻了,用国本威胁百官能有什么威慑力?
  拿自己威胁才有威慑力。
  尤其是前一天还传出了李太后废立的事情,这个时候搬出潞王对百官的杀伤力可太大了。
  就算原本不以为意,认为是讹传,那现在经过自己这么一说,他们也不敢怠慢。
  至於李太后否认之类的事情,朱翊钧更是无所谓,这是冯保说的。
  李太后到底说没说,別人信不信那是另一回事。
  六子吃了几碗粉,他能不清楚吗?
  歷史上,百官见不得长幼无序,於是方有国本之爭。
  但话说回来,百官难道就能见得兄终弟及吗?
  而且还是兄没死,弟就及了。
  那更见不得。
  不然世宗时何苦闹出大议礼的事情来?
  就在殿中气氛凝滯到极点之时,终於,朱翊钧一直在等的挺拔身影动了。
  只见张居正疾步出列,重重跪於冰冷的金砖之上,行一拜三叩头之大礼。
  未等朱翊钧从他这异乎寻常的急切中回过神来,只听张居正已昂然奏对道:“臣內阁首辅张居正,谨奏:”
  “陛下天纵圣明,欲復设首相以正纲纪,此乃匡正社稷之举!臣虽愚钝,敢不奉詔?!
  “嗯?!竟如此乾脆?!”
  朱翊钧不禁眉眼一跳,心道你是真不客气啊。
  不止是朱翊钧这么想,百官更是瞠目咂舌,其中有不少脾气直的文官已经怒目而视。
  都不推辞一下吗?
  当真是....出人意料啊。
  但张居正並没有停下自己的奏对,他可不是专门为了急著领相位才出来的。
  真要这样,那他成什么人了?
  百官如何看他?对他的误解该有多大?
  於是张居正缓缓直起身来。
  他脸上並无半分领受相位的欣喜或激动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与肃穆。
  他抬起头,目光沉静地望向御座,朗声继续道:“夫皇帝之位,乃上天所託之位;皇上之天下,乃祖宗所授之天下。天以大位託付陛下,岂是为独厚一人之崇高富贵?实乃付以亿万生民之性命,使陛下代天司牧!”
  他声音鏗鏘,字字清晰,迴荡在寂静的大殿之中,“故曰『天子』,其意正在於『代天子养万民』也!”
  “祖宗以大统传於陛下,亦非为私其亲之崇高富贵,实乃授陛下以亿万生民之安危,使陛下用心安养。故曰『嗣君』。”他稍稍一顿,给所有人反应的时间,让大家都听清楚自己所说的话。
  “《尚书》有云:『天视自我民视,天听自我民听』。”
  “此乃警示人君,民之视听,即天之视听也!天佑下民而作之君,君固为民之主;然《孟子》亦言:『得乎丘民而为天子』,则民心向背,亦为君位之基也!”张居正说到此处,语气愈发严肃,眼神中透出凛然正气,仿佛化身为古之諍臣。
  他话锋陡然一转,目光竟锐利地直视御座之上的天子。
  “陛下,帝王一言一行,皆是信史,传之后世,不可不慎!”
  “如今,言官因职司所在而进言,纵有言辞失当、思虑不周之处,陛下心中不快,予以申斥,此乃常情。然则,”他一字一顿,加重了语气,“以『禪位』相戏,轻佻言之於朝堂,此绝非圣明人主所为!”
  “陛下如此行事,上將何以告慰上天所託?列祖列宗之厚望?下將何以面对天下亿万臣民之心?!”
  “请陛下三思,收回戏言,以固国本,以安民心!”
  说完,张居正深深一拜。
  殿中落针可闻。
  朱翊钧一时间竟愣住了。
  『鞭辟入里!』——他心中只剩下这四个字。
  寥寥数语,便將君权天授巧妙的引申为主权在民。
  这便是这位名相真正的厉害之处么?
  不仅拿天压他,还拿祖宗压他,甚至还拿老百姓压他。
  这三个里面你总得顾忌一个吧?
  厉害,太厉害了。
  直到御座旁侍立的孙德秀以极轻地咳嗽一声,朱翊钧这才如梦初醒。
  他定了定神,看著仍躬身拜伏的张居正,心中百感交集。
  朱翊钧缓缓站起身,亲自走下御阶,来到张居正面前,伸出双手將他扶起。
  “先生快快请起,”
  朱翊钧语气带著前所未有的诚恳,“先生金玉良言,朕,知错了。”
  话虽如此之说,但朱翊钧心中的骇然却久久没有退去。
  “这便是歷史名相的说话水准吗?这么看的话昨天奏对张居正还是颇为克制的。”
  “若他真想要反驳我,怕是能当场说得我哑口无言。”
  朱翊钧回想到了自己之前和张居正的那些交易,以及提出的要求,一时间竟然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。
  看来张居正对自己这位皇帝是真的好。
  不然真要使出力气反对,他的那些想法早都被喷得无话可说。
  一时间,他居然对张居正有了一种莫名的感激之情。
  张居正能做到这一步是相当的不容易了。
  对此,他再清楚不过,毕竟张居正的行事风格就是锋芒毕露。
  因而在官场上得罪了不少人。
  据说高拱死前恨不得带著张居正一块走。
  也是因为如此,张居正一死,反攻倒算便来了。
  不仅是万历皇帝在背后推波助澜,更是因为张居正活著的时候就得罪了一大片人。
  要知道,张居正的贤明是后世才认可的,但在古代,张居正就和王安石一样,在很长一段时间內,其名声是很不堪的。
  属於褒贬不一,甚至贬义更多的一类人。
  身败名裂才是其死后的最真实的写照。
  盖因两人生前的所作所为就已经引起了公愤了。
  这让朱翊钧的心里面都有些负罪感。
  毕竟他可是打算把张居正当作改革工具人和挡箭牌来用的。
  可偏偏张居正居然开始诚心对他。
  “不过......我亦非寡恩之君。今日许他『相位』之名,予他统领百司、推行新政之权,使其得以施展抱负,名垂青史,这亦算是君臣际遇,天高地厚之恩了吧?』”
  想到这里,朱翊钧心中一点点因利用而起的微末不安,立刻烟消云散。
  他又恢復了以往的从容。
  朱翊钧握著张居正的手臂,脸上真挚的神色显露於形,诚恳道:“先生,我国朝之新政,大明之振兴,今日起,便全权託付於先生了!”
  张居正好似也为天子所动,再次深深一躬,语音沉稳而坚定,带著不容置疑的决心:“承蒙陛下如此信重,臣,敢不鞠躬尽瘁?臣必以这残病之躯,辅佐陛下推行新政,力开万世太平,以报陛下知遇之恩。”
  丹墀之上,一老一少相谈甚欢,只留下跪著的科道和通政司官员们一脸惨澹。
  文武百官则默默看著这一幕,心情格外复杂。
  张四维眼中更是火热,手紧攥著,嫉妒在心中生根。
  这一幕是多少大明文人梦寐以求的。
  然而主角不是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