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2章
  新都有座千年古刹,名曰无相寺。
  前朝时曾一度毁于战火,大夏开国后重建,规模更为庞大,时人称之为皇寺。
  顶着皇室的名头,自然是香火鼎盛,每日游人骚客不断。
  就连本朝太后,也时常请无相寺的主持了悟大师进宫诵经。
  早朝宣读完旨意后,京畿一带突降大雪。
  午后宫中传讯,陛下恩典,本预定今日出发的三万军士可自行休整两日,等雪停后再出发。
  宗策收拾好行囊后听闻这个消息,望着窗外的漫天大雪,出神许久,和家中正在会客的弟弟打了声招呼,独自去了一趟无相寺。
  “宗大人不回来用晚膳了吗?”
  宋千帆伸长脖子望着门口,坐立难安。
  但直到宗策撑开油纸伞,高大身影逐渐消失在漫天大雪中,他都没能找到机会和对方说上几句话。
  盖着薄毯靠坐在床头的宗略咳嗽两声,摇摇头。
  “没事,”他安慰自己刚认识的友人,“我兄长只是不善言辞,面冷心热,你是我的朋友,他不是不喜欢你,只是不想打扰我们聊天。”
  宋千帆:“…………”
  问题是陛下让他拉近关系的是宗策!不是宗策他弟!
  唉,真是愁死个人了。
  城南,无相寺。
  “阿弥陀佛,了悟禅师今日进宫去了,无法招待见客。”
  一位小沙弥双手合十,站在紧闭的山门前冲他行礼。
  他说完抬头,看到不远处高大冷肃的男人蹙起眉头,面上憎恶神色一闪而过,不禁有些害怕。
  “我不找了悟。”宗策冷淡道,“祁王殿下可在?”
  “……施主见谅,殿下现在寺中祈福,暂不见客。”
  “你去告诉他‘血书’二字,他会见我的。”
  小沙弥犹豫了一下,“施主稍等。”
  半晌后他气喘吁吁地跑回来。
  “这位施主,殿下说在正殿等您,请随小僧来吧。”
  宗策迈开脚步,沉默地跟在他身后。
  雪窖冰天,空山无人。
  蜿蜒的青石阶梯上雀静无声。
  大雪压弯青松,抖落纷纷扬扬的雪花。
  小沙弥心里装着事儿,时不时偷看一眼这位施主。
  上师说,祁王殿下是他们的贵客,那这位是祁王殿下的客人,应该也算是他们的贵客。
  小沙弥虽出家的时日不长,但拜无相寺名声在外,也见过了不少身份显赫的名流香客。
  个个来时都是满面愁容,一掷千金,只为在佛祖菩萨脚下长跪不起,奢望漫天神佛能在芸芸众生中,多聆听片刻自己的心声。
  可面前这位年轻施主,眉头虽然拧成了疙瘩,眼神却十分澄明坚定,走路时脚步四平八稳,脊背如青松般挺直。
  宛如一柄历经风霜刀剑的神兵,未出鞘时便有龙吟之声。
  小沙弥想得出神,没注意脚下的雪凝成了冰,脚下一滑,哎呦一声就要栽倒。
  他紧闭双眼,却发现竟然不疼。
  “小心。”
  宗策呼出一口白气,大手稳稳抓住他的胳膊。
  他凝视着前方绵延的山阶。
  目光仿佛穿越了无尽风雪,望见了屹立在长阶尽头的山巅古寺,和远在此世之外的无何有之乡。
  小沙弥飞快地瞥了他一眼,慌慌张张地双手合十道了声谢,再不敢走神偷看,一心一意把人带到了正殿。
  “我道是谁这大雪天来无相寺,”宗策刚跨进门槛,就听背对着他跪坐在蒲团上的祁王笑了一声,“原来是你。”
  “怎么,长夜漫漫,你也睡不着?”
  宗策不语,只是仰头望着那袅袅香烟中眉目慈悲的佛祖金身,捻了三柱清香,在烛火上点燃,靠在额头上,闭目拜了三拜。
  他把燃香插进香炉。
  一点香灰落在手背上。
  是那道牙印消隐的位置。
  “殿下,”他的目光滑过手背,下颌线不自觉地绷紧,“了悟一事,您为何不与策商量再做行动?”
  祁王皱起眉头,不答反问道:“你是从何处听说的?”
  “请殿下先回答策的问题。”
  祁王默然,许久忽地冷笑一声:“宗策啊宗策,孤从前一直觉得,你这个人绝非池中物,直到今日,孤也是这么想的。”
  “因为这世上敢同孤用这种语气说话的人,除了父皇母后,和孤的好皇兄外,也就只剩下一个你了。”
  宗策:“殿下有容人之量,策心中感念。正因如此,策才不愿看到殿下因一念之差,行将踏错,遗臭万年。”
  祁王瞬间攥紧双拳。
  “遗臭万年……”
  他嘲讽似的扯起嘴角:“这话说得倒是道貌盎然!你我既然都敢冒天下之大不韪,还担心什么遗臭万年?”
  “成功了,或许你我身后名还有待商榷;一旦失败,以我那皇兄的性子,我定是留不下性命的,至于你……”
  祁王松开双拳,怅然叹道:“真有那一日,你还是早些自尽吧,免得被孤牵连受苦。”
  宗策摇摇头。
  “策同殿下说这番话,并非怕死,”他说,“大丈夫生当五鼎食,死亦五鼎烹,不过区区一死尔,有何可惧?”
  “但太后与了悟一事,倘若将来东窗事发,整个尹家皇室都将因此而蒙羞,殿下届时又该如何自处?且太后今年四十有一,妇人四十有孕,在民间也并非罕见……”
  “住口!”
  祁王猛地站起身。
  他用一种像是要把人生吞活剥的怨毒眼神盯着宗策,胸膛剧烈起伏,神态宛若癫狂。
  宗策静静地与他对视。
  “殿下,”他说,“亡羊补牢,未为晚矣。”
  “不,”祁王说,“太晚了,已经来不及了。”
  他一屁股坐回了蒲团上,神经质地自言自语道:“没有母后的支持,我根本指挥不动禁军,就连我那好皇兄,也最听她的话了。但母后当初最喜欢的是我!明明是我,该是我才对……”
  他越说越激动,最后差点把供桌打翻。
  祁王怔怔地看着滚落在地的瓜果,默默蹲下身,捡起来放回原处,抹了把脸,终于勉强冷静下来。
  “更何况,了悟进宫多次,该发生的早就发生了,母后应当也会注意的,太医院上上下下我都打点过了。若是……若是真生下来了,也没关系。”
  他背对着佛祖,轻轻道:
  “小儿夭折,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。”
  庙中烛火摇曳,静默无声。
  寺外风雪依旧。
  不知过了多久,祁王耐不住这寂静,再度出声:“孤筹备此事已经足足五年了,因为各种原因,一拖再拖,直至今日。”
  “前些日子尹昇在朝堂上说的话,你应该也知道了,你觉得他这是在敲打,还是威胁?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,还是说,我们当中有人走漏了消息?”
  宗策不禁皱眉。
  “君王自古多疑善变,殿下不必思虑过重。”
  祁王脸上的表情扭曲了一瞬。
  宗策这意思,是在说他优柔寡断,没有做决策的魄力吗?
  但很快,他又神色如常地笑道:“你说得对,孤不想这些了。不过你再过两日就要离京,来无相寺找孤,就是为了这件事?”
  宗策声音低沉:“不完全是。”
  “那是为什么?”祁王好奇。
  宗策:“殿下之前不是已经猜到了?”
  祁王一愣,惊讶道:“还真是睡不着?宗策,原来你这样的人也会失眠,真没想到。”
  “殿下,”宗策淡淡道,“虽不知在您心目中策是什么形象,但是,我也是有七情六欲的凡人。”
  身躯英姿魁伟的男人端正跪坐在蒲团上,大手放在膝间,仰头凝视着庙中佛祖,眉目肃穆沉静。
  但若是仔细观察,就能发现那眼神是失焦的。
  男人漆黑瞳仁倒映着佛前供奉的黄卷青灯,不知想到了什么,他缓缓闭上双眼,膝上双拳攥紧,喉结滚动,颈侧青筋时隐时现。
  就连那额头,也微微地渗出一点隐忍的热汗来。
  古寺佛前,烛火晃动。
  犹如经幡飘扬,心荡神摇。
  祁王就见不得他这副木人石心的模样。
  他是父皇亲封的祁王,从一出生便是万金之躯,天潢贵胄,而宗策只是一个工部罪官之子,两者身份犹如云泥之别,他有什么可在自己面前傲气的?
  祁王心想,身为武官,宗策合该在战场上为尹家流血拼死,回来乖乖地跪在他脚边乞赏。
  他比他皇兄善良,不会辜负有功之臣。
  但前提是,那人要足够识趣。
  祁王温和地笑了笑,有意无意地提起那个传闻:“话又说回来,你倒也挺有本事的,能让我皇兄下这样的命令,等你班师回朝,想必他肯定另有嘉奖吧?”
  宗策仍然闭着眼睛。
  即使面对祁王的怀疑,他的语气依旧平静。
  “殿下若不信我,为何又要遂陛下的意举荐我?”
  “你不要多想,孤何时不信任你了?”
  祁王微笑起来:“相反,从前孤反倒还对你所疑虑,因为宗策,你同你父亲一样,活得太‘正’了。宦海浮沉,免不了要和光同尘,你父亲同样才华横溢,但前车之鉴犹在眼前。”
  “不过现在,我想你应该已经明白了。”
  祁王起身,绕到他身后,把双手放在宗策的肩上,沉甸甸地压下去。
  他俯身,在宗策耳畔含笑低语:“我那好皇兄,向来活得随性,独断专行也不是一天半天的事情了,他能一句话叫你直入青云,自然也能叫你堕入无间地狱。”
  “捷径好走,可捷径永远是捷径吗?”
  “宗守正,你是个铁骨铮铮的好男儿,胸怀宏图凌云之志,合该在战场上建功立业,留万世英名!”